客厅里只剩下一盏落地灯,暖黄色的光晕笼罩着餐桌的一角。宋知微捧着那碗莲藕排骨汤,小口小口地喝着。汤还是热的,排骨炖得脱了骨,莲藕咬下去粉糯拉丝,咸淡适中,甚至还细心地撇去了多馀的浮油,只留下了醇厚的肉香。这味道,比她在五星级酒店喝过的例汤还要顺口。她喝着喝着,动作慢了下来,眼神也变得有些飘忽,视线穿过碗里升腾的热气,落在了不远处墙壁上那一道道浅浅的铅笔痕迹上。那是陈念的身高线。最早的一道刻度,还只到她的腰际。刚认识陈念,他才十岁出头,瘦得像只脱了毛的猴子,脸色蜡黄,一双眼睛大得吓人,整个人阴沉沉的,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。宋知微那时才二十六岁,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,连自己都照顾不明白,更别提养个孩子。她记得那段日子简直是鸡飞狗跳。她心血来潮想给孩子做顿“爱心早餐”,结果把鸡蛋煎成了焦炭,把牛奶热得溢得满灶台都是。陈念也不嫌弃,默默地把焦掉的边缘啃了,喝了剩下半杯牛奶,背着书包去上学。还有一次,她自告奋勇给他洗校服,结果把红色的真丝睡衣混了进去。第二天,陈念穿着一件被染成骚粉色的白衬衫去了学校,被同学笑了整整一个星期。那天晚上回来,宋知微愧疚得不行,拿着那件粉衬衫想哭。反倒是陈念,那个只到她胸口的小豆苗,笨拙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,闷声说:“没事,粉色……挺好看的。”“噗。”想到这里,宋知微忍不住笑了一声,眼眶却有些发热。那时候她是真的想当个好家长啊。她努力学着怎么开家长会,学着怎么跟老师打交道,学着在变天的时候提醒他加衣服。她是他的保护伞,是大树,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。可是,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一切悄悄地变了呢?大概是从陈念高一那年开始吧。那天她因为工作失误被降职,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,吐得昏天黑地回到家。以往这种时候,她只能自己抱着马桶睡一宿。但那天,一只瘦弱却有力的手把她扶了起来。那是十六岁的陈念。他已经学会了煮醒酒汤,学会了用热毛巾给她擦脸,学会了在她发酒疯的时候安静地听着,然后把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。从那以后,家里的天平就开始倾斜了。厨房里的烟火气,慢慢变成了陈念的味道。坏掉的灯泡,堵住的下水道,跳闸的电路,这些原本让宋知微头疼不已的琐事,不知何时都被那个沉默的少年一手包办了。他学会了做她爱吃的剁椒鱼头,学会了在她生理期的时候把冰可乐换成红糖水,学会了在她加班回来的时候留一盏灯。温水煮青蛙。宋知微看着碗底剩下的残渣,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词。她习惯了这种被照顾的感觉,习惯了依赖这个比她小一轮的继子。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付出,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——那颗曾经乾瘪的小豆苗,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。她抬起头,目光顺着墙上的刻度往上移,直到最高的那一条。那是上个月刚刻的。一米八三。早就超过了她穿着高跟鞋的高度。宋知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晚被一只大手死死箍住的触感。那只手,骨节分明,宽大有力,掌心带着粗糙的薄茧,那是常年做家务和握笔留下的痕迹。当那只手按在她身上的时候,她引以为傲的力气,在他面前就像是蜉蝣撼树。他不再是那个穿着粉色衬衫不敢抬头的男孩了。他有了喉结,有了坚硬的胸膛,有了能够把她单手提起来按在墙上亲吻的蛮力,甚至有了……那种让她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的雄性眼神。“臭小子……”宋知微低声骂了一句,声音却软得一塌糊涂。她放下碗,看着自己保养得宜却依然能看出岁月痕迹的手。她把一只小狼崽子养大了。她给了他肉吃,给了他窝睡,教会了他怎么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。结果现在,这只狼崽子长出了獠牙,转过头来,第一口想要咬竟然是她。更可怕的是……宋知微闭上眼睛,回想起昨晚那一吻的瞬间。在恐惧和愤怒的背后,她身体深处那种久违的、被征服的战慄感。她竟然不讨厌。甚至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,回味起那个充满血腥味和佔有慾的吻,她的小腹竟然还会感到一阵羞耻的酸麻。“疯了……真是疯了。”她猛地站起身,收拾起碗筷。水流冲过指尖,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。这是一条不归路。她比谁都清楚。可是看着陈念那扇紧闭的房门,想着明天早上他会穿越半个城市去给她买小笼包的样子。宋知微知道,她已经被这张温柔的网,缠得死死的,再也挣不开了。“吃完这顿小笼包,就得好好管管他了。”她对着空气自欺欺人地说了一句,关掉了客厅的灯。清晨五点半的临江市,天刚蒙蒙亮,空气里还飘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。陈念是被闹钟震醒的。他几乎是在震动响起的第一秒就按掉了开关,生怕那细微的嗡嗡声穿透墙壁,吵醒隔壁那头还在沉睡的懒猫。洗漱、换衣,动作轻得像影子。出门的时候,外面的风还是凉的。陈念裹紧了校服外套。那家名叫“刘记”的小笼包铺子门口,哪怕是这个点,蒸笼冒出的白汽也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。陈念站在队伍里,周围是提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,还有刚下夜班的工人。他在这充满市井烟火气的人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,但他站得很直,眼神专注地盯着那高高摞起的蒸笼。排了整整四十分钟。拿到那两笼刚出锅、还烫手的小笼包时,陈念小心翼翼地把打包盒护在怀里,用校服外套裹住,生怕漏了一点热气。回到家快六点半。客厅里有了动静。宋知微已经起来了,正坐在化妆镜前涂口红。听到开门声,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,透过镜子,看见陈念提着那两个熟悉的打包盒走了进来,额头上还挂着一层细汗,被风吹乱的刘海贴在脑门上。昨晚那种彆扭的气氛,在一夜的沉淀和这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面前,似乎消融了不少。“回来了?”宋知微抿了抿嘴唇,让口红晕染均匀。她今天没穿那身防御性极强的黑西装,而是换了一条藕粉色的收腰连衣裙,外面搭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,看起来温婉了不少,又变回了那个让人想亲近的“知微姐”。“嗯。”陈念把包子放在餐桌上,打开盖子。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麵皮的甜香瞬间炸开,“刚出锅的,还热着。”宋知微走过来,拉开椅子坐下。她看了一眼那一个个皮薄馅大、晶莹剔透的小笼包,又抬头看了一眼陈念。少年的左脸消肿了一些,但那几道淤青变成了暗沉的黄褐色,看着还是有些碍眼。“过来。”宋知微拿起筷子,却没夹包子,而是冲他抬了抬下巴。陈念乖乖凑过去。宋知微伸出手,指尖带着淡淡的遮瑕膏味道,在他脸上的淤青处轻轻点了点。“丑死了。”她嫌弃地说道,但语气里却没了昨天的尖锐,“学校里要是有人问,你就说是骑车摔的,别说是……”“别说是被家暴的?”陈念突然接了一句,嘴角微微上扬。宋知微瞪了他一眼,夹起一个小笼包,直接塞进了他嘴里,堵住了他的话。“吃你的包子!哪那么多废话!”滚烫的汤汁在嘴里爆开,陈念被烫得直吸气,但心里却像是被这热汤熨过一样,暖烘烘的。一早来到学校,气氛明显不对劲。往日里懒散的早自习,今天连最后一排都坐得笔直。走廊上的地板被拖得能照出人影,连窗台上的积灰都被擦得一乾二净。班主任老周更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正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强调纪律。“都给我精神点!今天市领导要来视察工作,尤其是我们高三1班,那是重点考察对象!谁要是给我掉链子,我扒了他的皮!”“市领导?”陈念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想起昨天苏曼在图书馆说的话,还有那个在路口遇到的、坐在黑色奥迪车里的女人。那种莫名的不安感再次袭来。上午第二节课刚下课,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紧接着,是一阵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。“来了来了!”前排的女生兴奋地压低声音尖叫,“听说是那位铁腕女市长!真人比电视上还有气场!”陈念没动,手里转着一支笔,眼睛盯着窗外发呆。他对这些大人物没兴趣,只想着这场作秀赶紧结束。然而,事与愿违。教室的前门被推开了。校长一脸谄媚地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。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烁,一群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官员鱼贯而入。而在这群男人的簇拥下,一个身影显得格外醒目。林映雪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铁灰色职场套装,脚踩七釐米的黑色高跟鞋,步步生风。她没有像其他领导那样带着官腔的笑容,那张冷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锐利如鹰隼,扫视过教室时,竟让这群叽叽喳喳的学生瞬间安静如鸡。陈念手中的笔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桌子上。是她。 昨天那个坐在奥迪车里的女人。她竟然真的是市长。林映雪并没有听校长那冗长的介绍,她的目光在教室里快速逡巡,像是在寻找猎物的猎人。终于,她的视线穿过层层迭迭的人头,精准地锁定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。那里坐着一个少年。脸上带着伤,眼神错愕。林映雪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。她无视了校长的引导,径直穿过课桌间的过道,朝着最后一排走去。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,像是一下下沉重的鼓点,敲在所有人的心上。全班同学都屏住了呼吸,纷纷回头,目光追随着这位气场强大的女市长。陈念看着她一步步逼近,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。他想要逃离,却又被视线死死钉在座位上。林映雪在他桌前停下了脚步。她太高了,加上高跟鞋,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陈念,形成了一种绝对的上位者姿态。“这位同学。”林映雪开口了,声音清冷,通过衣领上的麦克风,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教室。“你的脸,怎么了?”又是这个问题。 和昨天在路口时一模一样的问题。周围响起一片细碎的吸气声。校长和班主任老周的脸色瞬间变了,冷汗直冒,生怕这学生说出什么校园霸凌之类的话来。陈念抬起头,直视着林映雪的眼睛。近距离看,他才发现,这个女人的眼角有一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泪痣。“骑车摔的。”陈念重複了宋知微教他的藉口,声音乾涩。“是吗?”林映雪轻笑了一声,那笑意不达眼底。她突然伸出手——那一只保养得极好的、戴着昂贵腕錶的手。在全班几十双眼睛,以及校长惊恐的注视下。这位以冷血着称的女市长,竟然微微俯下身,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陈念脸颊上那块已经变淡的淤青。她的手指很凉,比宋知微的还要凉。“下次小心点。”林映雪低声说道,那语气里带着一种旁人听不懂的、近乎偏执的佔有欲,“这张脸,摔坏了可惜。”“好好学习。”她收回手,转身离开,没有再看第二个人一眼。直到那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,教室里依然死寂一片。所有人都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陈念。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,不是因为激动,而是因为恐惧。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母狮盯上的猎物。那个女人刚才摸他脸的时候,眼神里没有慈爱,只有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……掌控。整整一个下午。原本那些对陈念爱搭不理的同学,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嫉妒;而平日里总是找茬的班主任老周,讲课时甚至若有似无地往陈念投来慈爱的目光。这一切,都让陈念感到噁心。放学铃声一响,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。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议论那位女市长。然而,獠牙一旦露出来,就不是你想逃就能逃掉的。校门口,那辆熟悉的、挂着政府牌照的黑色奥迪A6,像一尊沉默的巨兽,霸道地停在停车区。周围接学生的私家车纷纷避让,生怕蹭掉了这辆车的一块漆。陈念刚走出校门,一个穿着黑西装、戴着蓝牙耳机的男人就迎了上来。是那天那个司机,老张。但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戴着眼镜、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。“陈念同学是吧?”男人推了推眼镜,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笑容,挡住了陈念的去路,“我是林市长的秘书。林市长想请你吃个便饭,聊聊关于……学校图书馆建设的问题。”这理由蹩脚得连路边的野狗都不信。一个日理万机的市长,找一个高三学生聊这个?陈念抓紧了书包带子,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警惕地看着他们:“我没空,我要回家。”“陈同学。”小张并没有让步,反而上前一步,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,“林市长的时间很宝贵,她在车里等你。而且……我想你也不希望我们在这里一直耗着,引起更多同学的围观吧?”陈念环顾四周。正是放学高峰期,周围已经有不少学生对着这辆奥迪车指指点点了。如果他在这里和两个成年男人拉扯,明天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恐怕会更加难听。他咬了咬牙,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墨色车窗。“走吧。”他低下头,像个被押解的犯人,钻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。车门关闭,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。车厢里开着冷气,温度低得让人起鸡皮疙瘩。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,混合着一种冷冽的木质香调——那是林映雪身上的味道。林映雪坐在后座的另一侧。她换了一身衣服,不再是白天那套咄咄逼人的职业装,而是一件深蓝色的真丝衬衫,领口微敞,露出了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鍊。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正在看文件,听到陈念上车的动静,连头都没抬。“开车。”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。车子平稳地滑了出去。陈念缩在角落里,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。这辆车的后座空间很大,但他却觉得窒息。身边这个女人散发出的气场,像是一张细密的网,将他紧紧裹住。“脸还疼吗?”良久,林映雪突然开口,视线依然停留在屏幕上。“不疼了。”陈念乾巴巴地回答。“宋知微打的?”这一次,她抬起了头,那双与陈念极其相似的凤眼里,闪烁着冷光。陈念心里一惊。她怎么知道宋知微的名字?“不是……”“别撒谎。”林映雪打断了他,合上平板,转过身,目光直直地刺进陈念的眼底,“我查过你。陈念,你的每一个细节,我都清楚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语气平静,却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控制慾。“她为什么打你?”林映雪身体微微前倾,那种冷冽的香气逼近了陈念,“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让她不满意的事?还是因为……她根本就不会养孩子,只会把在外面受的气撒在你身上?”“不许你说她!”陈念像是被触碰到了逆鳞,猛地抬起头,像只被激怒的小狼崽子一样瞪着她,“宋知微是我妈,她对我很好!”话一出口,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。前排的司机和秘书大气都不敢出。林映雪愣住了。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阴郁沉默的少年,竟然敢为了那个女人顶撞她。而且那句“宋知微是我妈”,像是一把迟来十八年的钝刀,狠狠地在她心口挖了一下。她应该生气的。作为母亲的位置,作为上位者,被另一个取代了。可是,看着陈念那双充满了维护与愤怒的眼睛,林映雪竟然笑了。那笑容有些扭曲,带着几分自嘲,还有几分病态的欣赏。“很好……”她伸出手,修长的手指再次触碰到陈念的脸颊,这一次,她没有马上收回,而是沿着他的下颌线慢慢滑动,像是在抚摸一件属于自己的艺术品。“眼神不错。”林映雪的指尖冰凉,滑腻,带着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质感。那种触碰,不像长辈的关怀,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。“既然她对你这么好,那为什么把你打成这样?”她的手指停留在陈念嘴角的伤口上,轻轻按了一下,“看这力度,可不像是妈打儿子,倒像是……女人打负心汉。”陈念浑身一僵,瞳孔剧烈收缩。“怎么?被我说中了?”林映雪收回手,靠回椅背上,眼神变得幽深莫测。“陈念,你还太嫩了。有些女人,表面上看起来是把你当儿子养,实际上……哼。”她没有把话说完,但那一声冷哼里包含的轻蔑和暗示,却让陈念感到一阵恐慌。“你要带我去哪?”陈念转移话题,声音有些发抖。“吃饭。”林映雪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,淡淡地说道,“带你去吃点好的。看看你瘦得这副样子,跟个难民似的。宋知微平时是不是只给你吃外卖?”“她做饭。”陈念辩解道,“很好吃。”“是吗?”林映雪不置可否,“那我倒要看看,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你,能不能适应真正的……山珍海味。”车子驶入了一条幽静的私家路,最后停在了一座隐藏在园林深处的会所门前。这里没有招牌,只有两盏古朴的石灯笼。“下车。”林映雪率先推门下车。陈念背着书包,心里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。他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进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。而这个陷阱的猎人,正是这个让他感到恐惧、却又有着莫名吸引力的女人。“还愣着干什么?”林映雪站在台阶上回头,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,像是在召唤自己的所有物,“过来,跟着我。”陈念握紧了拳头,深吸一口气,迈步跟了上去。今晚,注定又是无法宁静的夜晚。
贴主:追忆似水年华于2025_12_08 8:14:40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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