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棠书屋

【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】(1-14)作者:玻璃霜花

海棠书屋 2025-02-20 19:53 出处:网络 编辑:@海棠书屋
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作者:玻璃霜花 (一)那年初夏,十七岁的左耀卿同师兄弟们一道前往江州除祟。修者往往自恃身份,超脱世俗。各大门派中,除却大自在殿的佛子讲求慈悲为怀,唯有修仙世家乐于解救百姓。人界若有
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
作者:玻璃霜花

(一)

那年初夏,十七岁的左耀卿同师兄弟们一道前往江州除祟。
修者往往自恃身份,超脱世俗。各大门派中,除却大自在殿的佛子讲求慈悲为怀,唯有修仙世家乐于解救百姓。人界若有邪祟出没,最先想到的便是求助于左家。
恰巧这一年,江州大旱,田地颗粒无收,原本安稳富庶的江南水乡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。还有人传言,曾在江州西南边见到了人面巨鸟。那鸟飞过时遮天蔽日,野火燎原,可怖极了。
“无甚要紧,不过是颙鸟作乱罢了。”左家家主左誉听后,微微一笑。
听闻世家家主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,自人界各地赶来的百姓聚集着跪拜在山门外,苦苦哀求道:“劳您大驾,千万替咱们除了这妖物罢!”
左誉见状有些不耐。修仙世家帮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除祟并非是为了做善事,而是为了扬名立威。区区颙鸟哪里值得他出手?若教其他门派的掌门人听去了,岂不是平添笑料?
左誉思定,正欲寻个借口打发这些百姓,却被来人劝住。
“父亲,儿愿请命。”少年身姿挺拔,眸如点漆,恳切道。
“耀卿。”左誉沉声劝阻:“颙鸟凶猛,不可小觑。你年纪太轻,尚未踏足筑基期,恐怕难以应付。若真想下山历练一番,不如让昭恒领你去。”
听他提起兄长,左耀卿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,坚定道:“父亲,大哥十八岁便能独自降服虎彘,那时他也未及筑基。此番,儿定能取那颙鸟内丹归来,为父亲祝寿。”
左誉闻言,不由得抚掌而笑。
“哈哈哈,好!不亏是我左家儿郎!”
他膝下只有两位嫡子,长子左昭恒是修仙界年轻一辈的翘楚,自不必说,如今连次子都这般有志气,怎能不教他心中宽慰?
玉不琢不成器,左誉深谙此理,只叮嘱道:“你已炼出本命剑,想来自保无虞。此行千里,门中子弟任你差遣,切记处事有度,早去早回。”
左耀卿大喜,当即领命而去。

(二)

此番,一行人轻装简从,御剑而行,不过两日光景便抵达江州。
古书云:有鸟焉,其状如袅,人面四目而有耳,其名曰颙,其鸣自号也,见则天下大旱。
左耀卿顺着剑气的指引,很快找到了那妖物的老巢——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早已被蜿蜒的岩浆覆盖,周遭寸草不生,灼热难耐。一眼望去,便知此处妖异。
那颙鸟正于穴中假寐,骤被惊扰,头部的人面愈发显得狰狞丑陋,叫声尖利刺耳。左耀卿提着剑,负着弓,不顾周遭灼烈的火焰,当即与那妖物拼杀起来。
其余同门的修为尚不及他,到了近前自然有些畏缩,左耀卿却丝毫不惧。
世家子弟通常以法术见长,可左耀卿的剑术也十分精湛。他生于绮罗,却从不沉湎其中,反倒逼迫自己日日苦练。此番对战,他丝毫不显颓势,数十回合间竟将那颙鸟重伤,几欲逃走。
“二公子!它要逃!”
其余人一边大喊,一边捻诀施法,意图阻拦。可惜颙鸟顷刻间便振翅而飞,带起一片浓密火海,将他们尽数掀翻在地。
想跑?
左耀卿眸中厉色乍显,招式愈发狠辣。缠斗之际,他反手抽出数箭,迅速对准了那张人面,肩腕发力,满弓而射。
精铁为镞,若木为柄,白乌为羽。此箭有灵,寒芒一掠而过,四支箭矢稳稳地射穿了颙鸟的四目。
终于,巨鸟一声凄鸣,自天空沉沉坠落而下。
落地后,它庞大的身躯还在抽搐挣扎。左耀卿看也不看,大步向前,一剑便挖出了它心口内丹。浓稠腥红的血溅了他一身,就连俊逸的面庞上也沾染了许多,他却毫不在意。
左耀卿望着手中的战利品,唇角微扬,那幅无情模样教人看了不寒而栗。
二公子不动手则已,一破杀戒便满身戾气,真真和朗月清风的大公子不同。有人在心里如此感叹,却也不敢多嘴,都围上去帮忙收拾善后。
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。颙鸟既杀,没了担忧,这群热血方刚的少年人自是不肯立刻回宗门去的。
“……整日在山中修炼,闷都闷死了!听闻人界趣事颇多,可供消遣的乐子也多,不如再多留几日罢?”
“……如此甚好!来时,见那江州之南的风景奇佳,何不趁此机会前去赏玩一番?倒也不枉吾等千里迢迢来此一遭。”
“……江南水乡,秀丽婉约。眼下正是初夏时节,我自小长在北边,还从未试过泛舟湖上,遍赏芙蕖呢!”
众人因玩乐之事聊得欢快,左耀卿却始终负着手,一言不发。
他实在对这些风流雅事无甚兴致,只是若此刻出言阻拦,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。这些师兄弟们往日便与他关系颇好,何必扫大家的兴。
左耀卿静静立在一旁,面上似无波澜,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此刻心中有多么快活。
兄长十八斩虎彘,他十七杀颙鸟。兄长是少年英杰,可他也并不输他。
那时,他只恍恍惚惚想着自己的心事,丝毫没有意识到,心魔的种子早已种下。
而这一趟江州之行,便是他躲不开的劫数。

(三)

既如此决定,一行人便转了个方向,又朝南面行了半日。
“‘镜湖三百里,菡萏发荷花’,诗中景致所言不虚!”
兰舟催发,有人迫不及待折了支含苞待放的荷花,感慨道:“可惜咱们来得太早,不能采莲。”
几只小船顺水漂入湖中,渐渐掩映在碧叶重迭间。众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,唯有左耀卿独乘一舟,意兴阑珊。
周遭景致的好坏似乎都与他无关,左耀卿实在百无聊赖,随手舀了捧湖水,略一侧头,却猛地顿住了。
下一瞬,寒光乍现,剑已出窍。他望着那片澈然湖水,眉目似霜。
“出来。”
话音落下,半晌,一丝异状也无。
就在他耐心耗尽准备出手之时,一缕微风拂过莲湖,带起了丝丝涟漪。水面清圆,大片碧色与点点艳红映照在湖水之中,好似一面镜子——
一面美人镜。
水下的景象如梦似幻,左耀卿自诩见过这世间至珍至贵至美之物,此时此刻竟都比不上一双湿漉漉的盈盈眼眸。望向他的瞬间,他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瞳啊,他从未见过那样晶莹剔透的嫣红色,像是山间开得最热烈的海棠花。美人亭亭出水,长发如藻般散开,只露出一张莹白小脸,樱唇微启。
“干嘛那么凶。”她神情似娇似嗔,轻声哼道:“只是想搭你的船罢了。”
说着,她竟向左耀卿伸出一节玉臂,示意他拉她上去,毫不见外。
左耀卿依旧怔怔的,像是被勾走了魂魄。
她……究竟是妖,还是人?
皓腕凝霜雪,少年的目光不经意掠过,面上霎时便飞红一片。他赶忙转过头避开,指尖微颤,连一丝衣角都不敢触碰到她:“姑、姑娘,非……”
“非什么?非礼勿视?非礼勿动?”
美人停在水中半晌,见他依旧纹丝不动,像是被牢牢钉在船上,不由掩唇笑出了声:“你这人可真有意思。你拿着剑,我都不怕,你怎么反倒怕起我了?”
闻言,左耀卿这才想起收剑。世家规矩甚严,何曾有过这般胆大肆意的女子?他这会儿慌慌张张、手足无措的模样,果然又惹得那姑娘一阵嬉笑。
最终,他还是红着耳根,小心翼翼地伸手牵住了她,拉她上船。
有玉微凉,是为璎琅,指尖相触尽是一片柔腻温凉之感。左耀卿忍不住抬眼细看她。
长发柔亮,纤腰楚楚,她又恰好穿了一身浅碧色衣裙。荷叶罗裙一色裁,只是这满湖芙蕖尚不及她容色三分动人。
“我好看吗?”她笑吟吟地望着他,眸光亮得灼人。
被湖水浸透的衣裙紧贴在曼妙身躯上,总免不了春光乍泄。眼前分明是位陌生男子,可她看上去倒十分坦然。
左耀卿不敢再多瞧一眼,只默默从灵袋内取了件干净衣袍替她披上,动作轻柔。
“怎么,难道我不好看?”她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,突然凑近他,挑着眉一定要他回答。
左耀卿看她秀眉微蹙,鬼使神差般竟想替她抚平,幸好忍住了。他憋了半晌,闷闷道:“……很好看。”
姑娘闻言便开怀大笑,她笑得那样明媚张扬,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夺目。
“我叫花颜,海棠花的花,颜色的颜。”说着,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:“小正经,你可千万记住了。”
左耀卿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,是她奇怪的自述,还是他奇怪的外号。只见花颜自顾自坐到了船边,将一双玉足浸入水中,晃晃悠悠地哼起了歌。
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,鱼戏莲叶间……”
她的歌声很轻,也很好听,缠绵缱绻着不知飘向哪里,许是左耀卿的心里。
倘若未见她额间那朵含苞欲放的艳丽合欢,恐怕他真的会将她误认为此地寻常人家的采莲姑娘。
“对了,小正经,你来江南作甚?”花颜突然不唱了,回头看他,托着腮疑惑道:“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瞧不起凡人吗?”
她说话太过直来直去,左耀卿下意识想辩驳却也无话可说,只得干巴巴解释道:“在下是来除祟的。”
“呀!”花颜跳了起来,惊叹道:“原来你们比大自在殿的秃驴还要热心肠!真是误会你们了!”
一遇上她,好似脑子都变得迟钝了许多。左耀卿这才反应过来,赶忙追问道:“姑娘如何知晓在下的来历?”
“既有本命剑,定是修仙之人,又穿成这幅贵公子模样……”花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,意味深长道:“不是左家还能是谁家?”
左耀卿听出她在揶揄自己,并不气恼,只觉得率真可爱极了。
“不光如此,我还知道旁的呢。”花颜又小声嘟囔了两句,不待左耀卿继续追问,她抬起头打断道:“真不巧,路尽了,我得先走了。”
左耀卿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,只见船已临岸,莲叶尽头隐约可以望见绰绰人影。
“我可懒得见你那些师兄弟们。”
花颜脱了身上的衣袍丢给他,说罢又纵身跃出,干脆利落。少年想挽留,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柔软轻薄的衣角。
她如一尾灵巧的锦鲤,顷刻便没入水中,消失不见。
“小正经,后会有期。”

(四)

如果没有那件沾染了花香的衣袍,或许左耀卿更愿意相信白日里的一切只是一场美梦。
梦过了无痕。
可偏偏那不是梦,偏偏,他动了心。
当晚,左耀卿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只要他一阖眼,脑海里就不断忆起那双嫣红色的水眸,烧得他心口发疼。
那时他太过窘迫,险些不慎翻下船,她笑他:“我们宗里的男人,可不像你这样。”
合欢宗……
左耀卿浓眉紧锁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他何尝没听过这门派的鼎鼎大名,仅靠双修之法便占据了正道门派的一席之地,宗内弟子皆容貌绮丽,精通媚术,修仙界许多男修都以拥有一位合欢宗的“红颜知己”为幸。
当然,也仅限于“红颜知己”了。
修仙世家重礼教,秉遗风,向来十分鄙夷合欢宗女子。说好听点,她们是长袖善舞、自在散漫,说难听点,就是水性杨花、朝三暮四,绝非道侣的上佳人选。
左耀卿曾听说,许多年前,左家有位年少成名的长老不顾众人劝阻娶了位合欢宗女子为妻。原以为是天定姻缘,可婚后两人聚少离多,女子很快便另结新欢,偏又不肯解契。那位长老受困于情爱之事,三百余年修为未有寸进。眼见此生无望得证大道,他再也忍受不了周遭的流言蜚语,狠心辞别宗门,之后便下落不明了。
“当年,他也算天纵奇才,可惜却耽于情爱为妖女所迷,不过区区百年就沉寂无名。可见,大道无情,庸人自扰。”
那时,教导他与兄长的大长老捋着胡须,如是感慨道。
“大道无情……那合欢宗,岂非是以情证道?”左耀卿颇为不解。
“利欲熏心,也算是情?”大长老瞪了他一眼,厉声告诫:“你年纪尚轻,可莫要被这些把戏蒙骗了!合欢宗惯会用虚情假意迷惑人,那妖女不过是为了取他元阳助己修炼罢了。难不成你还以为她能有什么真情实意?可笑至极!”
左耀卿被训得抬不起头,再不敢顶撞半句。
见状,大长老终于满意颔首。他又看了眼静默不语的左昭恒,放缓声气提点道:“昭恒,你也要小心才是。这些年你在外历练颇多,切莫招惹莫须有的麻烦。”
左昭恒淡淡一笑,恭敬应下。
年幼的左耀卿暗自腹诽,大长老真是瞎担心。大哥对谁都很好,尤其是对女子,温雅有礼,颇为照顾。只是,却也从不见他对谁有过半分不同。
门内那些心悦兄长的师姐们都抱怨说,这样的男人才是最淡漠无情的,比起万剑山那群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更难接近。
再后来没几年,左昭恒便同妙音门门主之女乔伊水定下了亲事。大长老从此更加放心了,只把一双眼牢牢盯在左耀卿身上,时时耳提面命,处处纠他的错。
传闻那位乔大小姐性子骄纵,傲气凌人,却难得一心爱慕左昭恒,只差为他去死了。左耀卿冷眼瞧着,却也没见自家兄长待她亲近半分,依旧是那幅看似体贴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。
左耀卿忖度,许是因为大哥性子内敛罢。若换作是他遇上心悦的女子,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得,只盼能与她两情相悦、长相厮守……
夜色沉沉。
当晚,左耀卿独自一人,又去了那片莲湖。
月色朦胧,星汉广袤。明明是生机勃勃的初夏时节,夜幕之中的莲湖竟显出几分寂寥萧索来。他没有御剑,也没有乘船,只默默坐在岸边,望着那满湖接天似的莲叶和半开半羞的芙蕖。
半个时辰过去,夜更深了。
湖边的水气沾湿了衣衫,他却丝毫不觉,依旧默然望向沉静无波的水面。
凡人不懂大道,把修仙者当做神仙一般供奉,这是不对的。修者求长生,却不能长生。他们终究是人,终归也会死。
自母亲故去后,他只觉得人生苦长,无甚可喜。日复一日的修炼除了能使他傲视同辈,再无其他用处。而那位姑娘,她只用匆匆一面,便在他暮气沉沉、荒芜的心上,开出了热烈明媚的海棠花。
左耀卿想,白日里他未能留住她,若今夜再见,他一定……
“这位公子,何故独坐于此?”
清越动人的嗓音缠绕在耳畔,他惊喜回首,果真又见到了那条熟悉的碧色罗裙。
美人莲步轻移,步履款款。月色如烟,拢在她如玉的面容上,雾柔柔的,像带了一抹薄纱。
左耀卿略有些羞赧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,一抬头,却见花颜的美眸中难掩讶然之色:“是你?”
“我……”
话未出口,左耀卿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原来她并不是来这里等他的。她根本没把他记在心上,只当他是旁的过路人。若今夜来此的是另一位公子,恐怕她依旧会出言搭讪。
左耀卿心中发寒,攥着拳,转身就要走。花颜“哎”了一声,赶忙小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,委屈不已道:“怎么我一来你就走,莫非是你不想见我?”
少年霎时顿住了脚步。
花颜用手指去勾他的手心,继续哀婉道:“还以为你是来寻我的……我可在这儿等了你一晚了!”
掌心的绵柔似梦中般,左耀卿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他背着身一时语塞:“你、你不是……”
“不是什么?把你当成了旁人?”花颜掩唇一笑,眸光狡黠:“我呀,是专程来等一位‘小正经’的。”
说着,她凑近他的耳畔,轻声呢喃道:“白日里惊鸿一面,有匪君子,见之不忘……”
花气袭人,几欲醉倒。左耀卿根本无心分辨她言语中几分真假,只微微用力,一把将她带入怀中。
“……见之不忘,思之如狂,寤寐思服,辗转反侧。”
一本《诗经》被她拆得七零八落,其中又掺着一首《凤求凰》,实在不成样子。
“都是写些情情爱爱的,此刻用来调情不是正好?你敢说你不喜欢?”
若换作往常,左耀卿定要好好同她辩驳一番,此刻却无暇顾及了。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,呼吸愈发粗重,哑声哄道:“求你,别……”
原以为花颜会把这话当成耳旁风,没想到她果真不动了。少女拢好散乱的衣襟,退后几步,半真半假地抱怨道:“你可莫要把我当成那等随便的女子,我入宗门不久,连心法都还没修会呢。”
望着她鬓边轻柔的碎发和宝石般的粲然美眸,左耀卿简直欣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身下依旧十分胀痛,他却强压住欲火,携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,认真道:“我知晓你并非那般女子,今后再不敢逾矩了。”
少年的誓言最动人。他墨色的眼眸像是山水画间洒然晕开的一笔,浓淡相宜,望向花颜的时候又沉如渊水,引人溺毙。
有一瞬间,就连花颜都恍了恍神,似是被这番赤忱心意打动。
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。
轻轻推开少年火热跳动的胸膛,她垂眸,隐去那丝不该有的思绪,故作羞怯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我只求一心人,除非你要与我结为道侣,否则我才不会委身于你。”
左耀卿登时便想说“愿意”,却又怕轻率唐突了她,只得先忍下:“好,我应你。待我到了元婴期便……”
花颜看穿他的心思,以食指抵住他的唇,微笑道:“先别急着许诺。你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,这些话,等你真有了资格再说罢。”
什么资格?他不明白她的意思。当年,兄长便是突破元婴期后与乔家小姐定亲的,只要他达到同样的修为,相信父亲也会成全他。
“左耀卿。”
花颜一口叫出他的名字,有些怅然道:“你们左家最是瞧不上合欢宗女子,绝不可能轻易同意你我之事。便是你父亲爱子心切同意了,日后继任家主之位的是你兄长,听说他为人刚正冷肃,我们又岂能有立足之地?”
“不!兄长他素来待我极好,只要我去求他……”左耀卿说着,突然抿住了唇。
兄长大他许多,他自小便拿兄长当做毕生对手一般追逐,怎甘心低头求他?再者,若连婚姻之事都不能做主,那他这个左二公子当得又何其不堪。
花颜的话像是一把利刃,撕开他一直不愿面对的、血淋淋的事实。
父亲和长老们的看重、门内弟子的尊敬、年轻一辈的魁首之名……这一切他渴求已久却得不到的,都被左昭恒牢牢握在手中。
为什么?只因为他是长子,又比自己性情稳重、处事周全,就连这左家日后也会是他的。
父亲身为家主事务繁重,仅有的几分父爱大多给了兄长,所以他是由左昭恒护佑长大的。左昭恒像是一座山,高山仰止,沉沉压在左耀卿身上,逼迫着他不断前行。当然,也给了他无限勇气,佑他安稳。
不该争也不能争,毕竟,他是最疼爱自己的兄长啊。
花颜似乎丝毫不知自己这番话在左耀卿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。他尚未成年,心事却比寻常人重得多,几乎要喘不过气来。
夜凉如水,月华如练。
她轻轻抱住他,灵巧的小手滑进他的腰腹之间。花颜将少年推倒在树下,一刻不停地吻他、安抚他。
“我说的话,你只要记得就好。我……会等着你的。”
左耀卿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,少女太过主动热情,就像这天上的太阳骤然落在他怀中,一时将他灼得发晕。他隐约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,却丝毫不愿挣扎阻拦。
如果她想要,那么他就给。
花颜跨坐在他身上,缓缓解开他的腰封,释放出他的灼热与硕大。那是极好看的颜色,她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按耐不住,伏下身子用柔嫩的唇瓣催醒它。
少年重重喘息着,如在濒死边缘挣扎般。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看着那双艳色眼瞳掩藏在他胯下,若隐若现。
女子灵巧的舌尖、温热的檀口,带他体会到了一种极致的快感。
勾魂夺魄。
释放的那一瞬间,左耀卿耐不住呻吟,用手紧紧扣住了花颜的脖颈。花颜也不推开他,而是尽力容纳他。最后,他居然泄在了她口中。
少年从快感中逐渐清醒,他十分慌乱地拉起花颜,向她道歉,眼眶都急红了。可花颜只是微微一笑,勾着舌尖,舔净了唇角溢出的乳白粘稠。
于她,这是世间难得的佳肴。
没有约好何时何地再见,两人都知道,有缘自会重逢。临别前,花颜在他的面颊上轻浅落下一吻,望着他,竟有几分怜悯之色。
“左耀卿,我确是为你而来。”

(五)

江州一别,夏去秋来,左耀卿再次见到花颜竟已是第二年的宗门大会。
返家后那段时日,左耀卿耐不住相思之情曾寄了好些信件去到合欢宗,却无一例外,没有丝毫回音。
久而久之,他的心愈发不安,恨不得即刻动身去合欢宗寻她,质问她可还有一丝记挂着自己……可是他不能。
因为之后发生的一些事让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。
左家二公子左耀卿一箭射杀颙鸟,平了江州祸患,此事让修仙世家顷刻名声大动。家主左誉寿辰之时,二公子又以颙鸟内丹作为贺礼献上,孝心可鉴。
人人都夸他是少年英雄,青出于蓝。左耀卿听了,心中并非得意,而是快意。
终于,他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让父亲正视于他,不再把他当成垂髫小儿。兄长的光芒再盛,也无法彻底掩盖他。
只可惜,这段属于他的快意时光太过短暂。直到左昭恒回府,一切都变了。
左耀卿原先只知晓,自己去往江州除祟后没多久,兄长也下了山。可他怎么也想不到,左昭恒这一走,不是闭关修炼,更不是猎杀几只不痛不痒的妖兽,而是去往了魔域。
他甚至都未禀明父亲,孤身一人便走了。返家时,却带回了一位魔族长老的首级,还有大批缴来的金银财宝、灵器丹药。
一个年岁不过五百岁的小辈,斩杀了魔族凶名赫赫的长老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,这实在太过不可思议。
左誉一见那被杀的魔人,不由得怒目圆睁着阔步上前。他站在原地默了半晌,眼眶渐红,突然负手长叹道:“知我者,吾儿也。”
左耀卿站在一旁,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。
他心中清楚,这句“吾儿”说的是左昭恒,不是他。
“当年,这魔人杀我手足,如今却被吾儿亲手了结,实乃天道轮回。”左誉忆起早逝的亲人,又望着眼前风姿出众的长子,霎时悲喜交织。
“只是恒儿,你不该孤身前去。你行事向来稳妥,何必冒险闯那魔窟,若同为父说一声,拨些得力人手给你岂非更好?”
左昭恒听了,俯首恭顺道:“父亲身为家主处处受制,不能手刃仇敌,儿子合该替您解忧。定要同这魔人堂堂正正战一场,教他心服口服才是。”
“不骄不躁,有勇有谋,义节两全。”左誉满意颔首,拍了拍他的肩,关切道:“如何,伤势可有大碍?”
他心中有数,只是不好教旁人知晓。儿子此番能安稳回返,想来便极其不易,外伤未见,内伤总归难免。
“有惊无险。”左昭恒对此只一笑而过。说罢,他又转向弟弟,清冷的眉目间显出一抹亲和之色:“回程时便听说了,耀卿以一己之力斩杀妖物,为江州百姓谋福。做得很好。”
左耀卿眸光沉静地望着他,抿唇不语。
“你就别夸他了,这小子性情不如你沉稳,若要成才还得多历练。”左誉摆了摆手,不以为意道:“明年便是十年一届的宗门大会了,届时让他跟着你去见识见识,好好敛一敛这性子。不求他扬名立万,只要别给左家丢人就行了。”
左耀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,根本不记得自己最后如何同父亲和兄长作辞,甫一回去就将自己关在了房内闭门不出。
果然,与左昭恒的功绩相比,他所自傲的成果不过是小孩过家家似的把戏。而家族的那些隐秘旧事,父亲从未跟他提过半句,却分毫不瞒着兄长。
“……这些话,等你真有了资格再说罢。”
少女轻灵的嗓音犹在耳畔。左耀卿不愿再细想下去,无边无际的痛苦裹挟着他、折磨着他,诱他堕入万丈深渊。
心魔丛生。
三日后,左耀卿叩响了兄长的房门。
门扉无风自动,左耀卿顿了顿,迈步走进屋中。书房内,阵阵墨香氤氲缭绕,左昭恒正立于桌前习字。
他没有出言打断,只静静立在一旁。左昭恒半晌没等到他说明来意,放缓了手中动作,抬眸望去:“有事?”
左耀卿轻轻应了一声,终于开口道:“大哥,我明日便要搬去长留山了,此番是来向你辞行的。”
闻言,左昭恒掷了笔,眸光淡漠地望着他:“你这是去意已决了?”
左耀卿避而不答。
兄弟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,气氛凝滞。良久,左昭恒方才轻叹道:“长留苦寒,修炼之事不可急于一时,你何苦……”
“大哥。”左耀卿打断他,语气坚定道:“家中诸事繁多,纷扰不断,我只是想寻一处地方静心罢了。”
左昭恒无奈笑道:“你这是对我有怨了。”
怨恨?左耀卿摇了摇头。
世家阴私颇多,他却不屑于做那等龌龊事,就算要赢得虚名,也只肯凭自己的本事。
“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些什么。”
不属于他的,他不会去碰;属于他的,他也绝不会放过。可究竟什么是属于他的?
没人能为他解惑,他只能自己找寻答案。
长留山上的积雪万年不化,寒风凛冽,左耀卿就这样独自在山上过了一季秋冬。三月时,左誉曾派弟子来接他下山,他回绝了。
春日再临,却没给左耀卿所居之处带来半分暖意。如果不是记挂着心头的那一抹嫣红色,他觉得自己就算在这里待上数千年,也无甚可虑。
初夏很快就过了,又是一年秋风渐起,左昭恒竟来了长留山。
“带上你的剑。”
一见左耀卿,他便领他去了峰顶的练剑台,说要试试他的身手。
自幼时起,兄弟二人便从未兵刃相见过,一个宽和温厚,一个谦恭有礼。此刻,两人却各持本命剑缠斗起来,出招狠厉,分毫不让。
他们一个善法术,一个善剑术。刚开始还勉强能算作平分秋色,奈何左耀卿修为差得太多,很快便被逼至崖边节节败退。
“你输了。”
寒芒一闪,剑锋掠过。
左昭恒的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妙,这一剑只划破了左耀卿的外衫,若他存有半分杀意,对方早就穿心而亡了。
左耀卿单手支剑,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着。
他输了,却输得心服口服,甚至连心中郁结已久的不平和愤懑都在这场比试中消散了。
父亲或许对他有些忽视,可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、想做的事情,兄长从未吝啬相助过。兄长待他之情,始终如一,原是他心胸狭隘会错了意。
“十八岁筑基,耀卿,你比我出色得多。”
可惜,他虽清楚弟弟修为的精进,却看不透他的心。
左昭恒一身白衣,俊雅出尘,遥望那漫天风雪,远山似的眉目间隐约染上了几分愁思:“生于世家难免身不由己。我若说各有各的不易,你怕是不会相信,这样的逍遥自在……”
是他此生求而不得的。
左昭恒不欲多言,负手而立道:“此次宗门大会,我恐怕去不成了。近日魔域动作不断,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正气盟正忙着召集人手,不久便要与其开战。”
他收了剑,转身看向左耀卿,眸光之中尽是期许。
“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了,耀卿,且领着师兄弟们去罢。”、
“左家年轻一辈的荣耀,今后便靠你了。”

(六)

十年一届的宗门大会,数万修仙者齐聚万剑山。
“上届大会设在凌霄宗,不知是哪两位道友,私下争斗之时竟毁了凌霄宗千顷桃花,气得宗主差点发悬赏令抓人……”
“我也听说这事了,哈哈哈,难怪这回设在万剑山!凌霄宗向来待客有礼,难免遇上些粗野之人,便是再混不吝的人遇上剑尊怕也不敢造次了……”
“剑尊常年闭关,哪有工夫管这些小事?只是我听说,那位暨横少主出关了,若他同左家的那位二公子对上,啧,估计就有好戏看了……”
“诸位说的左二公子,可是左耀卿?”
交谈声冷不防被打断,树下三三两两聚着的男修者抬起头,只见一片潋滟花色自枝头轻旋着落下。少女一袭朱红色衣裙,颜如舜华,正美眸盈盈地望着他们。
“……啊、是,就是他!”半晌,一男子最先回过神,涨红了脸,挠着头道:“不知姑娘你……”
“那就是说,左家大公子也会来咯?”少女朝他走近几步,眨了眨眼睛问道。
她额前的合欢花妖妖娆娆,美得逼人。另一人赶忙凑上来插话,殷勤道:“那位大公子已有四百余年修为,怕是不会再来参与这些小辈之事。他如今正忙,姑娘若有事寻他,恐怕得去魔域了。”
“呀,原来如此,真是多谢你告知。”闻言,少女眸光狡黠,掩唇轻笑道:“不过我不是来寻他的。”
她这一笑,霎时连周遭的秋景都失了色。等众人恍恍惚惚想起还没问过美人芳名时,眼前早就没了那道曼妙倩影,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。
左耀卿抵达万剑山的那晚,做了一个难言的旖旎美梦。
他梦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亭亭立在他面前,抱着他,说很想他。她躲在他怀里掩面而泣,嫣红色的眸子泪光点点,楚楚可怜,像是将一朵海棠花揉在水里,浸在他心里。
教他见她伤心流泪,还不如一剑杀了他,他的心都快碎了。
于是左耀卿低声哄她,亲吻她,最后两人在榻上相拥缠绵。
醒来时,左耀卿头疼欲裂。甫一睁开眼,便望见鸦青的柔顺长发铺了满床,他的脖颈处环着一双玉臂,而怀中正是他梦中卿卿。
他早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,不由得动情吻她,只想这一刻永远停驻。花颜却嘤咛一声醒过来,娇娇柔柔地推开了他。
“你说过的话竟都不算数了,这般轻薄于我,亏我还把你当做君子。”她轻哼道。
左耀卿有点茫然:“我们、我们不是已经……”
“已经什么?”花颜秀眉微挑,半撑起身子,反问道:“你见过谁做完了还穿得整齐?”
不光是她,就连他的衣衫也是整整齐齐的。左耀卿低头看了一眼,旋即涨红了脸,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。
“我来只是想看看你,看你是否已经另寻新欢,将我抛在脑后了。”花颜起身坐在了妆台前,梳着长发,幽幽怨怨道。
“这是什么话!”左耀卿急了,从背后环住她:“我满心都是你,只有你,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意?我寄了许多信笺给你,你却从无回音。”
“信笺?”闻言,花颜蹙着眉,疑惑道:“我是从不收外头信笺的,回了宗门便忙着修炼,哪有这闲功夫?况且,你若是真心思念我,怎么不去合欢宗寻我?”
她转过头,咬着唇,含泪觑了他一眼:“都是哄人的,说到底还是不甚在意罢了。”
这一眼,似娇似嗔,左耀卿见了哪里还舍得责问她。对于花颜的猜疑,他没有立刻出言解释,而是反手取出了自己的本命剑。
“你看。”
说着,他还将剑拔出了鞘,剑身嗡鸣着发出淡淡的莹光。花颜面露惊色,下意识要躲。
要知道,本命剑向来是最私密最珍贵的宝物,除却师长和道侣,绝不会轻易示于人前。而且剑灵认主,旁人只略一触碰便会被剑气所伤。
可左耀卿却依旧携了她的手,轻轻搭在剑脊上。
“别怕,这是我的剑,它不敢伤你。”
果然,指尖所触虽然冰冷,却没有丝毫杀意。花颜沉默片刻,突然明白过来:“你这剑,似是与从前不同了。”
江州初见那日,他曾拿剑指着她,剑气如虹,虽凌厉迫人,却没有这千年冰霜般的刺骨寒凉。左耀卿旋即颔首道:“这一年多来,我在长留山上闭关。那里与世隔绝,四季苦寒,连剑气都抵御不了。便是我再盼望见你一面,也是不能的。”
他舍命修炼,本希望花颜听了这些可以消气,没想到面前的姑娘霎时红了眼眶,紧紧环住了他腰身,哽咽道:“别这样……何苦来哉!一年也罢,十年也罢,便是让我等你一辈子也无妨……”
“傻姑娘,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等一辈子。”少年替她拭去眼角的泪,捧着她的面颊,意气风发道:“最多再过两百年,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左家。”
修仙之人从不随意发愿,他此刻立的是心魔誓,若是违背誓言,日后应劫稍有不慎便会堕魔。而这一切,只是为了让所爱之人放心罢了。
“你可是世家公子,前途无量。就为了我一人,违背师长,放弃大道,你不怕?”
“不怕。”
“便是万劫不复、天雷加身也不怕?”
“不怕。”
花颜顿了顿,意味深长道:“你莫要随口胡诌,我这人,从不说些没由来的话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左耀卿认真回道。
花颜忍不住低下头,埋在他胸口闷闷地笑,左耀卿也笑了。

(七)

夜已深,合欢宗弟子的居所一片寂静。花颜披了衣服,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。
“从前只听闻那江湖上的采花贼最爱半夜三更摸进美人闺房偷香,怎么如今连姑娘家都干起这等勾当了?啧啧啧,当真是世风日下啊……”
闻声便知来人。花颜没有丝毫惊诧,绾了绾青丝,悠然回首道:“既有美人相待,怎能不去?”
当下,玉手捻诀,烛火骤亮。
只见那摇曳轻晃的烛影旁,白灵正斜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。她额间也是由一朵合欢点缀,那花开得盛极了,比起花颜的要艳丽得许多。衬着她清清冷冷的面容,倒有种别样媚色,勾魂夺魄。
“呦,如此说来,那‘左氏双杰’果真名不虚传了?”白灵打趣好友道:“连你都被迷了眼,真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的左二公子究竟是何等风姿。”
“他风姿究竟如何,白日里你不是都瞧见了?”花颜神情坦然,抱着臂似笑非笑:“这些天但凡有他的比试,你场场不落。师兄昨日还问我,你四处打听左二公子,可是出于真心?若是,他倒可以替你引荐一番,免你受这相思之苦。”
听她提起那人,白灵登时冷了面色:“你莫要拿这话激我。左耀卿是不错,可你别忘了,我们赌的可是左昭恒。你如今勾搭上他弟弟有何用?白放着元阳不取,还同那傻小子玩什么山盟海誓、花前月下,这可不像你。”
“急什么?”
花颜用指尖勾起一缕发丝,缠绕着,漫不经心道:“钓鱼也是要下饵的。趁本姑娘还没腻,不如先哄眼前这个玩两天。”
“修为越高阳气越足,他既对我死心塌地,何不多候些时日,物尽其用呢?”
说着,她似是想到了前几日少年赤忱真挚的誓言,轻佻笑道:“模样嘛,长得确实俊俏,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赶去江州。他居然还说要为了我,两百年内突破元婴期,八抬大轿娶我过门……真是笑死人了,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。”
白灵看她似是怜悯似是嘲讽的神色,出言提醒道:“左昭恒心思缜密,须得徐徐图之,可依我看,这左耀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。今日他与暨横那一战,出手狠辣,招招致人于死地。若不是年纪太轻,只怕输的便是暨横了。”
万剑山的暨横少主是何许人也?那可是个修炼疯子,不折不扣的“剑痴”。这些年来,同辈之中能与他斗到这般惊险地步的,怕只有左耀卿一人了。
“哦?难得听你如此评价。”花颜依旧不甚在意道:“他确实天赋奇佳,修行刻苦,可那又怎样?这世间最难悟的不是‘道’,而是‘情’。若连个不通情爱的毛头小子都应付不了,我也不必在合欢宗混下去了。”
闻言,白灵却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你既看不起他,还是尽早抽身罢。免得日后引火烧身,悔之晚矣。等他真到了元婴期,发现自己为你所骗,怕是会一剑杀了你。”
她这好友不知究竟作何打算,平日里根本无心修炼,数百年来只靠元阳续命,从不与宗门外的男人长久双修。以至于花颜虚长了这许多岁,修为还不如那些刚入门的师弟师妹高。若左耀卿当真有心要杀她,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。
然而,修为奇低倒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的……
白灵望着花颜额上含羞未放的合欢花,忍不住感慨,譬如遇上左耀卿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,恐怕还以为眼前的姑娘冰清玉洁、心思纯净呢。
“杀我?呵,你且瞧着罢。”花颜冷笑道:“他们修仙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伪君子。便是要杀我,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。”
听闻此话,白灵欲言又止,只能颇为担忧地目送她离去。
因为百年前的那桩事,花颜始终心结难解。她之所以作这个赌约,原先不过是想让好友出出气,没想到花颜如此胆大妄为,竟要下狠手毁了整个左家。
左耀卿独自静坐在房内。
他打了盆清水,解开衣衫露出右肩的狰狞伤口。白日里,他受了暨横一剑,幸而及时护住了心脉,性命无虞。
上药时,火热的肩背处突然触到一丝温凉。左耀卿的身子颤了颤,低下头哑声道:“你来了。”
花颜没有应他,玉臂小心翼翼绕过伤处,伏在他的脖颈处轻轻吹了口气。当下,左耀卿眉目一沉,反手抓住她的细腕,一把将她带到身前。
花颜柔若无骨般斜躺在他怀中,娇娇娆娆,媚态横生。左耀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唇,眸中没有情欲,只有柔情与珍视。
“……抱歉,我没能拿下魁首。”
尽管从没有人强求他打败暨横,但他不想在她面前输。
“那又怎样?”花颜半拥着他,接过药膏替他处理伤口:“反正我不在乎。”
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气,她秀眉紧蹙,颇为心疼道:“那个暨横,下手也忒重了!日后可千万别教我遇上他,否则定将他的腿打断,丢去魔域喂狼!”
左耀卿听她说着气话,忍不住闷笑道:“除了剑尊,怕是没人能将他的腿敲断。你若真替我报了此仇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“真的什么都行?”
花颜故意下手重了些,果然惹得左耀卿倒吸一口凉气。他轻轻咳了几声,攥住她的小手,讨饶道:“恩人在上,便是以命相酬也无妨。”
月上柳梢,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给少年凌厉俊逸的面容添上了一抹柔色。
正是最鲜衣怒马、意气风发的年纪,他出身高贵,自小便如众星捧月般长大。情窦初开之时,就连心爱的姑娘也同样心悦于他,实在是春风得意,万事无忧。
少年不识愁滋味,欲揽天下入我怀。似乎这世上的东西,但凡他要,总能得到。
可是这样热烈美好的少年,在花颜看来却十分刺目。
她突然将染血的帕子丢进铜盆,不再同他嬉闹,背过身冷冷道:“什么恩人,我看是见色起意还差不多!这一月来,我每日小心避着你那些师兄弟们,比起花楼里的姑娘还不如!怎么?难不成你家中另有妻儿,而我只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?”
这些时日相处下来,左耀卿差不多摸透了她的小性子,含笑问道:“不是说愿意等我么,这才多久便耐不住了?”
“谁爱等谁等,我可不稀罕!”花颜站起身来,压了压眼角,哽咽道:“反正有什么云姑娘月姑娘等你,又不缺我一个……”
说着,她还抬起头,恶狠狠威胁道:“你若要弃我,最好现下便摊开了说,否则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!”
旁的女子若是脾气反复无常、说变就变,只教人满心厌烦,偏偏左耀卿看她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又可爱又稀罕。
“阿颜,你若因为云姑娘同我置气,那我可真是冤死了。”
他一双黑眸亮晶晶的,依恋地拥着她,可怜兮兮道:“凌霄宗有意结亲,父亲确实同我提过。可那时我无心于此,之后又遇见了你……说来,我也算是为你拒了这门亲,你不应该多补偿我一些吗?”
“呸,你别拿这个来诓我。”花颜啐了他一口,戳着他的胸膛质问道:“我可没有好处给你。那凌霄宗的云绮姑娘倒是出了名的美人,性情又温柔,家世也出众,我就不信你没有半分后悔。”
左耀卿被她缠得实在没了脾气,只得靠在床边幽幽叹道:“还以为你们合欢宗见惯风月,从不吃味,没想到你比那乔家小姐更甚。她整日盯着我大哥,生怕有别的女子接近,只差找人将他看管起来了。”
“乔伊水……”花颜听他提起此人,眯了眯眼,语气更冷:“这么说你是厌了我了?”
左耀卿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,摇了摇头,依旧笑吟吟道:“怎会?我高兴还来不及呢。我只怕你不在意我。”
花颜顿了顿,十分认真道:“我们合欢宗女子的确尝惯了露水情缘,可只要动了情,就绝不容许男人有二心。你最好不要有事瞒着我,说出来,大家好聚好散;若是不说,场面可就不一定好看了。”
莫名的,左耀卿想起了从前宗门里那位销声匿迹的长老,忍不住问道:“那明明结为了道侣,女子变心在先,偏又不肯解契,这是什么缘故?”
“若解了契,岂不是要见他同旁的女子卿卿我我、白头偕老?”花颜听了这故事却毫不意外,坦然道:“幸而他没有另寻新欢,否则那女子也是活不成的。”
少女眼角眉梢皆是风情,说出的话偏又无情至极。左耀卿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评价。
相爱相杀,抑或是相互折磨,谁又说得清呢?
“……待宗门大会结束,你便同我走罢。”良久,左耀卿似是下定决心,沉声道。
花颜觑着他,似笑非笑道:“去哪儿?我实力不济,可没出过什么远门,你若要带我一同斩妖除魔怕是不能的。”
“去哪儿都好!”左耀卿猛地坐起身,拉住她,一字一句道:“天地浩大,只要有你在我身旁,去哪里都无妨!我会护着你的。只要我活着,绝不会让你受委屈。”
千年何其长,千年又何其短。那位长老的事迹宛如警钟,猛然惊醒了他,他真的一刻也等不及了。世事无常,即便结为道侣,最后也未必能够携手终老,而他与花颜……
这绝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。
回想他与她的初遇,真真是如海棠一般绚丽,如梦如幻。他只怕结束时也像大梦一场,空留遗憾。
前方便是刀山火海、万丈深渊,他也要带她一起走。
闻言,花颜默了半晌,不知在思索什么。左耀卿并没有催促,只默默等她的答案。
这一走,再回便不知是何年月。花颜想了许多,最后才隐约想起白灵的话。她劝她小心左耀卿,劝她尽早抽身,可字字句句都落不到花颜的心上。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临阵退缩。
“好,我跟你走。”

(八)

大会结束,左耀卿辞了师兄弟,只说自己要去人界游历数载。
“宗门若有要事,传信于我便可。”
师弟听了犹豫道:“可大公子他特意嘱托过,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,这……”
左耀卿笑了笑:“无妨,我早晚会回去的。”
师弟虽对他这话不甚明白,也只得拱手应诺。众人浩浩荡荡御剑而去,左耀卿站在山峰处目送他们,轻轻吐出一口气,眉宇舒朗。
他步行下山,花颜正在约好的地方等着他。嫣红色百迭裙铺散开来,灼灼其华,恰是他心头的那抹亮色。
幸好,这世上,终究有一个人是只属于他的。
“咱们就这样走了?”少女坐在大石头上托着腮,看他一步步走近,小声嘟囔道:“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?万一……”
左耀卿看她迷迷糊糊的娇憨模样,一手捞起石边的包袱,一手拉起她:“怎么,反悔了?”
“你才反悔呢!”花颜气哼哼道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我既应了你,这一路可是要缠着你不放的。你若敢教我不顺心,大不了我就回宗门去,今后再不理你了。”
左耀卿听了她这话,含笑道:“便是后悔也迟了,这一路,我是不会放你一个人走的。”
本姑娘要去哪,岂是你说了算的?花颜暗自腹诽,又看了眼他的穿着打扮,忍不住问道:“你这人莫不是当贵公子当傻了,怎的连包袱都不带?在外游历险境颇多,好歹也该备些丹药灵草。”
闻言,左耀卿停下脚步。
“有剑就够了。”他携了花颜的手,缓缓道:“我此行是要历凡劫以求正道,若是万事俱备,与待在宗门又有何分别?你莫怕,还是那句话,只要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你受半分苦楚。”
顿了顿,他旋即淡笑着继续道:“不过,若我真出了什么意外,抑或是渡劫失败,你便立刻回宗门去罢。”
这话实在是很重的了,虽说修仙之人没有那么多忌讳,可论及生死,谁又能真正云淡风轻?花颜瞪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我还以为你会拜托我,不论死活,定要将你送回左家呢。”
“若我真死了,你将我送回去,恐怕就出不来了。”左耀卿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我父兄又岂会轻饶了你?你还是快跑要紧。”
这样一句一个死字,听得花颜心里发闷。她压住心中莫名的情绪,故作轻松道:“这么说来,我真是做了回赔本买卖。劝你还是小心些,毕竟我们合欢宗女子向来不念旧情,若你当真……那我回去便另寻新欢,最多两三日,就再记不得什么左家什么二公子了。”
闻言,左耀卿眸光一冷。他手掌微微用力,扣紧了她的手腕,沉声道:“你敢。”
花颜丝毫不惧他,嘴硬道:“我有什么不敢的?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为你守寡?你且瞧着罢,我不仅要另寻新欢,还要与旁的男子结契,风风光光办个道侣大典,广发请帖,让你在天上看着……唔!”
话语未尽,一吻封缄。
左耀卿揽着她纤细袅娜的腰肢,突然俯身,低头吻住了她。
他被气极了,吻得又狠又急,丝毫没有章法。少女被他吓着了,唇齿缠绵间连眼睛都忘了闭上,就那样失神地望着他,满眼都是他。
眸光盈盈,娇喘微微。
左耀卿最见不得她这幅无辜又娇怯的模样,软玉温香根本抚不平他掩藏的戾气。此刻,他一心只想惩罚她的不诚与不忠。
明明是她先图谋不轨,蓄意勾引他、诱惑他,可时至今日,他却沦陷得这般心甘情愿。
生于世家,长于深宅,他什么样阴谋手段、诡谲伎俩没见过?花颜虽长他许多岁,经历过的龌龊事倒未必有他多。她自以为处处周全,实际上耍的那些小把戏,他心里都清清楚楚,只是不愿点破罢了。
她为他而来,却不为取他性命,否则他又岂会留她到今日。
情浓之时,左耀卿抬手遮住了咫尺处的那双美眸,贴近她的耳畔,一字一句道:“不要背叛我,否则,我一定会杀了你。”
其实她已经赢了,不论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,他都会让她得偿所愿。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。
这句话,花颜等了许久,可真正听到的这一刻却浑身冰冷透骨。
她知道,他绝不是在开玩笑。
爱之深,恨之切。左耀卿对她的感情越深,越有可能杀得了左昭恒。原以为只要成功离间这兄弟二人,到时她自会寻法子脱身。可她万万没有想到,白灵竟然言中了,左耀卿当真动心到了这般地步。
花颜望着他沉如渊水的黑眸,回想从前的桩桩件件,愈发觉得自己大意。她仗着年岁长他许多,只把左耀卿当做个能轻易哄骗的小孩子,却忽视了这人的品性——言出必行、杀伐果断、沉稳坚毅……
假以时日,他一定会超越左昭恒。或许,她真的不该招惹他。
可事已至此,她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
(九)

这一路,远比花颜预料得要长。
之后百余年,她同左耀卿四处游历,在人界停留了许久。原以为左耀卿这种没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顶多是一时兴起,等新鲜劲过了,便会寻一处风水宝地老老实实闭关修炼。没想到他隐姓埋名,像个出身贫寒的修者般苦修,甚至还干起了凡人道士的活计,替老百姓斩妖除魔、消灾免难。
他果真言出必行,兢兢业业追求着他心中的“无上大道”。花颜却越来越不安。
约莫在第二十年的时候,花颜曾想过就此离开。可那年的七月初七,左耀卿竟带她回了江州,说是要故地重游。
烟霄微月澹长空,银汉秋期万古同。恰逢七夕佳节,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,莲湖边就围了一堆放灯的人。
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没想到此地风景依旧。”花颜望着满湖芙蕖,感叹道。
“既未改朝换代,风景又怎会不同?”左耀卿微微一笑:“就算今后人事变迁,只要你想,这莲湖也会一直都在。”
花颜没深究他的话,一心只想着放花灯。她仗着个子娇小,轻而易举便挤到了最前面,踮着脚还要往湖边凑。左耀卿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,将她提溜回来。
“别动。”男人皱眉嘱咐道。
四周都是人,让她自己放,不知是会掉到湖里还是烧到衣裙。正所谓“入乡随俗”,人界也有人界的规矩,不可随意使用法术。
花颜撇了撇嘴,显然对这样的警告十分不满,可左耀卿冷着脸严肃的模样还是挺唬人的。没办法,她只得听话地站在原地,默默看左耀卿挽起衣袖。
他今日照旧穿了件深色衣衫,腰悬长剑,发带束冠。沉沉夜幕下,鸦青色的衣服简直再普通不过了,奈何他身姿挺拔,立于人群中实在很显眼。
修仙之人的容貌几乎不会受岁月流逝所影响,这么些年过去,他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。左耀卿垂首敛目,修长的手指捻着火折子,一下便点亮了灯盏。
那花灯做的也是满湖菡萏的模样,粉花碧叶,精巧别致。此刻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莲花蕊间细细摇曳的火光将左耀卿的侧脸映得十分深遂好看。
满湖璀璨,点点星光,皆在他身后。
周围的喧嚣吵嚷,似乎一瞬间全都归于静谧。
如此惊艳的少年郎君,自是难得一见。花颜对这张脸看习惯了,一旁那些放灯的姑娘们却开始窃窃私语,各种含羞带怯的目光不住地投向左耀卿。
幸而左耀卿虽然生了张招蜂引蝶的脸,内里却是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,从头到尾冷着脸,跟人家欠了他一万株七宝灵芝似的。
花颜见状轻哼了一声,心想,若她们手中拿着的不是灯盏,而是花花草草、香囊锦帕,恐怕就要忍不住朝他身上丢了。
“阿颜,过来。”左耀卿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,还以为她在别气,便将花灯放到她手中:“小心些,注意脚下。”
花颜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,蹲下身,轻轻将灯盏送入水中,望着那点烛光渐渐飘远,直至消失不见。
她突然想许个心愿,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犯蠢。
她还能有什么心愿?她都快被捧到天上去了。这些年,不用她开口半句,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能被左耀卿寻来讨她欢心,就连她身上此刻穿着的流仙裙都是他送的。
记得上回乘画舫游湖,有道友认出了左耀卿,笑着问他身旁的她如何称呼。
“这位是我夫人。”左耀卿毫不避讳道。
那人原以为撞见了左二公子养在外面的“红颜知己”,毕竟这种事在世家中实在稀松平常,没想到看走了眼,赶忙拱手歉然道:“原来是少夫人,失敬失敬。”
花颜听了,心中五味杂陈。
这盘棋方才开局,她已经窥见了结局。她想,她必须得走了。
然而,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开口,有人先一步打断了她。
“……耀卿哥哥?”
花颜闻声回首。
柳叶眉,樱桃口,明眸皓齿,宜室宜家。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站在他们两人面前。
“云绮姑娘。”左耀卿颔首应道。
花颜越看人家越觉得眼熟,当下又听见左耀卿叫出名字,突然想起原来她就是凌霄宗的云姑娘——差点成为左耀卿妻子的那位小姐。
云绮原本柔柔地笑,可一望见左耀卿身旁的花颜,笑意立刻淡了许多:“不知这位姐姐是?”
若是寻常姑娘,此刻大约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,可花颜却肆意得很。她甚至还揽上了左耀卿的胳膊,半倚着他,娇娇娆娆道:“合欢宗花颜,云妹妹,幸会。”
左耀卿也没半点不自然,顺势搂住她的腰,淡淡道:“我与她一同在此游历。”
见状,云绮立刻明白了大半,忍不住劝道:“耀卿哥哥,你怎能如此糊涂?你可知她……”
说到这儿,她偏又止住了话头,状似不经意地扫了花颜一眼:“许久未见,昭恒哥哥有些话教我带给你,咱们还是寻个清静地方再叙罢。”
什么哥哥妹妹的,花颜暗暗翻了个白眼:“这儿有山有水,不挺清静的么?怎么,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,非得教我避一避?”
她说话一贯直来直去、不留情面,云绮从未听过这样刺耳难听的言辞,当下眼圈都红了:“你、你……”
花颜懒得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,直接甩开左耀卿的手走了。她避到一棵大榕树边,倚着树抱着臂,远远看他俩站在一处交谈。
一开始,左耀卿总会时不时看向她,目光留恋,花颜都别开头不理会。后来,不知那云绮说了什么,左耀卿原本冷凝的面色渐渐有了些笑意,专注地听着。
花颜越看越心烦,正打算彻底走人,却见那云绮突然低头掩面,似是哭了。
……这个左耀卿!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!看来人家姑娘的柔肠百转,全喂到狗肚子里去了。
“喂,她都哭了,你不追上去哄哄?”片刻之后,花颜一边被左耀卿拉着朝另个方向走,一边酸溜溜讽道。
“她哭不哭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闻言,左耀卿停下脚步,转头冷冷道:“哄你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。”
“……”
她又没招他惹他,还想着给他留地方谈情说爱,至于这么阴阳怪气吗?
花颜看左耀卿摆着张臭脸,自己莫名也来了气,愤愤道:“我知道她瞧不上我,可我还瞧不上她呢!我看你刚刚笑得那么开心,想必是很满意她那般名门淑女的矫情做派,我们合欢宗女修向来下流无耻,没有教养,千万别带坏了二公子您!人家刚走,您还是赶紧御剑追去罢,再过会儿怕是就追不上了……”
花颜一股脑说了一大堆,只顾着自己出气,抬头却见左耀卿笑了。当即愣住了神。
花颜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展颜轻笑,在周遭无数粲然灯火的映照下,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灼人。好似一幅暮霭沉沉的山水画,霎时拨云见日,彩云顿开。
“……你笑什么?”
花颜突然回过神,藏不住心中些微羞恼,狠狠锤了下他的胸膛:“我又没吃醋,你有什么可笑的!”
这下,左耀卿笑得更厉害了,连胸膛都在微微震动。花颜羞恼至极,转身便要走。
“你躲什么?”左耀卿拉住他,眉梢眼角带笑问道。
“松手!我要回宗门去!”花颜怒道:“我告诉你,我早就想走了!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直说罢了!早知如此,当初、当初就不该同你出来!”
闻言,左耀卿也不恼,依旧温温柔柔地揽着她哄道:“你还说你没吃醋,那岂不是无理取闹?我只说了一句,你便有十句来堵我,哪来这么大的脾气?嗯?”
花颜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,只觉得心里堵得很,不痛快。她想,许是左耀卿真的太惯着她了,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全天下好似只有他不嫌烦了。
“你知道云绮方才同我说了什么吗?”
不等她回答,左耀卿自顾自缓缓道:“她说,我大哥要继任家主之位了。这些年来,他征讨魔族屡立奇功,父亲又年事已高,如今族中大半人都认可他掌权。尤其是大长老一派,只唯他马首是瞻。”
花颜听了,下意识想宽慰他几句,可左耀卿的面上丝毫不见失落之色,反而尽是轻松与释然。
“按行程,咱们还要继续南下,我许是赶不上继任大典了……不过,那又有什么要紧呢?我从未后悔过与你行路至此。”
说罢,他转头望向花颜,轻声道:“只是这下除了你,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。若我今后不再回去,不再是左家二公子,你可愿……”
此刻,恰好远处有焰火升起,映得天光宛若破晓。
“左耀卿!”花颜突然出声打断他,有些急切道:“你娶我罢!”
左耀卿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“你娶我,我们结契。”花颜怕他没听清,又大声重复了一遍:“我说,我们今后就做道侣罢!反正我天资平平,这样还能靠双修占你便宜!”
左耀卿依旧傻乎乎怔在原地。
见他半天没有应答,花颜的面色一下就冷了:“你若是不愿也无妨,那云姑娘还没走远呢,不过你都当不了左二公子了,她肯定要再考虑考虑。”
“我……”左耀卿似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,正要开口,却又紧紧闭上了嘴,开始慌慌张张四下搜寻起来。
花颜觉得他多半是被吓傻了,忍不住问道:“你找什么呢?”
“我、我现下什么都没准备……”左耀卿局促不安地摩挲着剑穗,低着头,小心翼翼道:“会不会太委屈你了?没有婚书,没有三媒六聘,也没有道侣大典,婚嫁大事岂能儿戏……”
“行了,你怎么这么多废话!”花颜不耐烦了,直接一挥手打断他:“愿不愿意就一句话的事,不用这么麻烦,跟我回去睡一觉就成了!”
当下,左耀卿彻底睁大了眼睛,半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花颜实在被他这幅模样可爱到了,忍不住踮起脚,轻轻一吻落在他唇边。
她对不起他,所以,就算作是她对他的补偿罢。
花颜在心底对自己说。

(十)

在人界游历的第二十个年头,七月初七盛夏那晚,花颜同左耀卿结为了道侣。
想来也是不可思议。他们二人,一个生来便享尽锦绣富贵,一个最爱博得浮名虚誉,偏偏在这件事上再从简不过。
一对花烛,两盏合卺,永结同心。这是人界的礼数。
这么些年来,长久与花颜待在一处,左耀卿早已快忘却今夕何夕。花颜说要结契,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有了近四十年修为,早不是从前那个苦求筑基的少年了。
“都说修为越高,道心越稳,越不容易动情。你如今怎么还……这般急色。”
床榻之上,花颜鬓发散乱,被他吻得娇喘微微,连口脂都花了。明明是她主动拉他上床的,怎么好似受欺负的才是她?
左耀卿笑了,一边解着衣衫,一边挑眉反问道:“那你瞧着,我与从前有何不同?”
容貌自是没什么不同的,莫说是二十年,便是再过两百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。可花颜望着他俊逸如昔的侧脸,莫名觉得,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“我第一次见你时,你与同门泛舟湖上。那么多少年郎,我却一眼就瞧见了你。”花颜缓缓道:“或许,冥冥之中,一切早有定数。”
左耀卿搂着她的腰肢,吻她的眉眼,嗓音暗哑:“我从不信命。但如果是天命让我遇见你,今后便是信了也无妨。”
花颜在情场之中游戏百年,听过无数情话,有的情真意切、有的虚情假意,可拢共加起来,也没有此刻这句动人。
她隐约晓得,左耀卿是在告诉她,他不后悔。
无论今后他们双宿双飞,抑或是劳燕分飞,他都不后悔与她相识相知。
花颜眸光潋滟,也紧紧回抱住他。他的身体好暖啊,几乎要将她的心融化。左耀卿翻身压在她上方,这些年来,他们日日同床共枕,除了最后一步,该做的都做了,他对她的身体再熟悉不过。
身为合欢宗人,花颜自少时起便参透了床帏之事。于她,享乐倒还是其次,骗取对方元阳后与其双修才最要紧,切记不可动情。
初入宗门,负责教导她师兄便同她说过许多违例之事。有的门人只钟情一人,不肯与旁的高阶修者欢好,最后早早便寿尽而亡;有的门人受骗,将合欢宗密法告知外人,最终成了负心者豢养的鼎炉,魂飞魄散;更有甚者,胆敢与合欢宗之外的人结为道侣……
“多情还似无情,无情却不绝情,这才是吾宗证道之法。你需要在意的,唯有修为一事。”
可这一回,她即将得了左耀卿的元阳,却不甚在意。
她在意的,是他。
情至浓时,花颜经不住他的百般挑逗,很快濡湿了花穴。左耀卿抽出指尖,伏在在耳边低叹:“阿颜,你想要了,唤唤我好不好……”
花颜都快哭了,忙一迭声唤他“耀卿”、“夫君”、“好哥哥”,可左耀卿皆不应她。她急了,伸手便去扯他的亵裤,左耀卿撑不住笑,最后只好哄着她:“唤我子照。”
花颜迷迷糊糊的,哪里认得什么“子照”?但为求欢愉还是顺了他的意。
左耀卿终于解开衣衫,一挺身进入了她。
很硬很胀,但又十分满足。花颜嘤咛一声。
男人头回尝到真正的情爱滋味,自然把控不住,开始在她身上不停抽送起来。她那里太紧了,想来便是处子也不至于此,左耀卿重重喘息着,竭力压抑射精的冲动。
片刻后,他换了个姿势,将她反压在床榻之上,从后面入她。
这个姿势入得极深,花颜有些受不住,不停娇声讨饶。可她那婉转嗓音于男人而言却是上好的春药,花穴紧缩,左耀卿一时不慎,竟直接泄在了她体内。
他泄得又多又浓,几乎将花穴灌满。男性修者的元阳是这世间至纯至净的大补之物,花颜连一滴都不舍得浪费。
男子初次总是会短些时辰,原以为左耀卿会退出去,没想到那巨物又在她体内重新苏醒。花颜扭头看他,娇嗔道:“你做什么,还不快出去!”
左耀卿却涨红了脸,憋了半晌才道:“你是不是嫌我……嫌我不够……”
“不够什么?”花颜见他支支吾吾不肯直说,当下便明白了大半,故意挑眉笑道:“啊,倒也无妨。男子初次都是这般。”
谁曾想她此话一出,左耀卿更恼了:“什么叫都这般,你再说一遍?”
“再说一遍也是这话,我比较过的,有凭有据,你发什么疯。”她翻了个白眼,嘴硬回道。
男人压在她身上重得很,浑身汗津津的。花颜可没功夫陪他吃这等闲醋,正欲推开他,却被左耀卿一把扣住了手腕。
花颜怔住,只见他恶狠狠地又扑了上来。
“那你今夜就再好生比较一回,究竟哪位相好比得上你夫君我。”

(十一)

鸳鸯帐中,玉暖香浓。
又一场云消雨歇过后,花颜娇娇娆娆地窝在左耀卿怀里,香肩半露,容色餍足。
“幸而你出身世家,不似大自在殿的秃驴们。”美人吐气如兰,贴在他耳畔缠绵轻呢道:“否则丢了这么些元阳,莫说是境界大跌,恐怕就此丧命也未可知呢……”
“早知如此,我又怎能忍到今日?”男人毫不在意,眸光灼热道:“便是教我立时丧命也无妨,只恨从前虚度了这数十年光阴。”
一边说着,左耀卿微微用力扣住她的手腕,一边侧身吻她,动情道: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如今,我总算明白了……”
然而,花颜听了却抵住他火热的胸膛,冷笑一声:“果然,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子。”
她望着他英挺的眉目,勾着唇,半真半假地嘲讽道:“没得手时情情爱爱山盟海誓,得手了,也不过时时刻刻想着这档子事罢了。我取你元阳,原是对不住你,可你也别因此错看了我。”
左耀卿方才经了这男女之事,正是食髓知味、热血方刚的时候,花颜这番话立时将他满心的火浇了个干干净净。
他原本紧紧压在她身上,眼下却翻身坐起,靠在榻边许久方才平复了呼吸。
桌上的花烛早已燃尽,内室太过昏暗,花颜修为又一般,根本看不清左耀卿面上的神色。只隐约见他闷着声披了衣服下榻,不知去往外间作甚。
她知道,自己说话向来是有些刻薄的。可左耀卿不在意这些,她也就愈发随性,从没考虑过是否伤人。
此刻花颜难得有些后悔,面上仍不肯示弱。她强压住心中泛起的酸楚,故作镇定道:“莫非你还觉得我说错了?我这人可说不来什么好话,你若听不惯要甩脸色,最好别在我面前,咱们眼不见为净!”
洞房花烛夜,何苦闹成这样。可近来,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。
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,忘了初衷。她忍不住说些难听话故意寒左耀卿的心,又好似在提醒自己,无论如何,早做决断。
半晌没听到左耀卿应声,花颜越想越气,匿在心底的那点委屈和担忧再也压抑不住。她还想再继续说狠话,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,不知不觉就落了泪。
泪眼朦胧间,她隐约望见男人大踏步折了回来,手里握着他的剑。
霎时,花颜觉得自己如坠梦中。这样的场景,正是她每夜不断的梦魇,不敢出口的隐晦——他终是提着剑来,要杀了她。
“你……”
花颜噙着泪,怔怔地看左耀卿在她面前站定,拔剑出鞘。恍惚间,她居然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,至少不必再亏欠他什么了。
花烛重新燃起,影影绰绰的烛火下,男人的面容异常冷肃。他径直抬手划破了自己的指腹,又拉起花颜的手。花颜想躲,却没躲开。
指尖微凉,几滴鲜血落在他的剑脊上,剑芒一时大盛,映得屋内宛若白昼。而他们二人交握的双手之间,一缕红丝逐渐显现。
“我说过的话,从来都作数。”
男人半跪在她面前,眸光温柔又坚定。他轻声道:“我说要娶你,就一定会娶你。我知道你忧心什么,你且放心便是,从今往后咱们再不分离。日后返家,我带你去祭拜我母亲。”
家……
听到这个字,花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剖开了。
左耀卿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,复又轻叹道:“只是阿颜,你的心思太重了。我知道你心有执念,可我真的不明白,但凡你说出口,但凡我能做到……”
话语未尽,花颜已扑到他怀里,紧紧搂住了他。
“左耀卿,对不住。”她颤着声音道。
左耀卿笑了:“你瞧,又说傻话。你怎么对不住我了?该是我对不住你才对。”
活了这些年,花颜从没这样狼狈过。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,心口痛得像是被钝刀寸寸凌迟着,只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。
她后悔了!她早就后悔了!但她不能回头……最终,只能挤出这一句道歉。
她有预感,这句话如今不说,日后恐怕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“没什么。”花颜揉了揉眼睛,勉强扯出一抹笑:“方才我见你拿着剑回来,还以为你气不过要杀了我呢。”
左耀卿无奈道:“你总是这样,明明是好心,嘴上也不肯饶人。这剑已经认你作主,怎会伤你?”
花颜拉他起身,瞧着自己右手细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线印记,有些新奇道:“没想到结契竟如此简单,我还以为要使些什么厉害的法阵,原来只需心意相通便可。”
“两情相悦,心意相通,殊为不易。修仙之人尤甚。”左耀卿低下头,轻抚那条红线,感叹道:“只不过结契简单,解契却难。轻则两败俱伤,重则……说到底,情之一字着实难渡。”
解契是件极耗灵力又损心神之事,所以,为了不伤及自身,修者们寻觅道侣总是慎之又慎。
闻言,花颜轻蹙着眉,没好气道:“这才刚结契,你就想着解契了?我可告诉你,本姑娘灵根驳杂没什么修炼天赋,想解契坑我?门都没有!”
左耀卿朗笑,只当她又闹脾气。笑罢,却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:“你们合欢宗的功法诡秘至极,论理,修炼起来应该事半功倍才对,怎的你却难以进阶?”
这些年来,为了这事,他也曾想过许多法子。除去在各处搜集丹药,甚至还拿七宝灵芝这样的仙品当草似的喂给花颜,可惜并无甚起色。
花颜垂睫默了片刻:“你真想知道?”
左耀卿“嗯”了一声,坚定颔首。从前他不问,是怕花颜心中不快,可如今他们两人已成了这世上最亲密的夫妻,又何须讳言。
“修炼快慢,一看天赋,二看勤勉。我确实不算勤勉,可有你助我,本该早早突破金丹期才对,只可惜……”花颜顿了顿,伏在他胸前,轻声道:“只可惜,我娘并不是修者,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。”
此言一出,左耀卿实在难掩惊诧,眉头紧锁道:“这如何使得?强行结契,岂不是违逆天道?”
修者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仙人,可到底与凡人迥异,生而殊途,他还从未听说过凡人能与修者结契的。
“结契自是无法。她只是个花娘,那男人惧于家中师长,又怎会允她正妻的位子?不过是哄着她好得些快活。人界短短几载,春宵几晚,于他,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这下,左耀卿更说不出话了。花颜瞧见他的神情,浅笑道:“我早说了,你不会想知道的。我若随了我娘倒也省心,在人界浑浑噩噩过个数十年罢了。可惜,我有灵根,只是残缺不全,因此修炼起来远不如旁人。几大正道门派中,只有合欢宗不论出身、不看天资,我便只能拜入此门。”
这些话,她从未同外人说过。若非今日下定决心,也不可能同左耀卿提及。
“不过我也不惧这些。”花颜道:“百年也好,千年也罢,都是浮生一梦、须臾弹指。只要眼下尽欢就好。”
左耀卿捏了捏她的脸颊,无奈叹息:“天下的道理到你口中也算是尽了。有我在,又怎会让你先我一步……”
说到这儿,他却突然止住了话语。花颜知晓他说的是寿元一事,默了片刻,坚定道:“你不必同我赌咒发誓,今后我再不疑你。有我在,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落入险境。”
她的修为如何,左耀卿心中有数,这话他并没十分当真,转而道:“你可曾听闻过‘南山道人’?传说他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,身怀至宝,尤善秘法。倘若能寻到他,或许有法子修补灵根。”
“就是活了十万岁的那个老妖道?”花颜轻嗤了一声:“你可是世家公子,正道楷模,怎么还想着寻这种人?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。即便你真寻了他来,我也是不敢信的,邪术诡说到底不是正途。”
”再者,他都已经千余年踪影全无,江湖上也买不到他的消息,你想找他可比大海捞针还难。”
“世上无难事。”左耀卿却平静道:“但凡有一线可能,我也要为你去闯一闯。”

(十二)

这话,左耀卿并非随口一说。
之后数年,他一边带着花颜继续南下,一边沿途四处打探南山道人的消息。甚至还隐去了世家身份,在正气盟挂出了一道令人咋舌的悬赏令。
“十株七宝灵芝,十枚避雷符,五件上品法器,但求南山道人行踪……”
望着墙上字迹醒目的天价告示,花颜又好笑又好气:“真是疯了!出手阔绰成这样,你是生怕旁人猜不出你的身份?”
对此,左耀卿却不甚在意:“只要能买到确切的消息,便是再追加些也无妨。”
“你就逞强罢!”对于这种败家行为,花颜实在是忍无可忍:“你身上有多少东西我能不知道?这一下都砸进去了,且看你日后如何应付!”
闻言,左耀卿淡淡一笑。这些年出门在外,他随身所带确实不多,可修仙世家的家底也不是花颜所能想象的,大不了之后再抽空回趟宗门便是。
“那些都是你爹和你大哥的东西,又不是你的,怎会任你予取予求?”听了他的解释,花颜别过头轻哼道。
“即便我兄长继任家主,该分的也会分清。”左耀卿正了神色:“我不会让你跟着我过什么苦日子。当年,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早已事先划作了两份,还有我这些年攒下的、家中所存的诸多零碎,想来足够我们日后立足了。”
他严肃道:“不该要的,我不会贪图半分;但属于我的,我也绝不会拱手让人。”
花颜默默听着,半晌,才开口问道:“若左昭恒继任家主之位,你心中……当真没有丝毫不平?”
左耀卿直直地望着她,毫不避讳道:“有,但我不会与他相争。”
兄长待他之情,此生难以报答。君子立于世,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所为当坦荡,当持正,当知恩。
“等解决完这最后一桩事,我便带你回左家拜见我父亲和大哥,道侣大典也要补上,绝不能让你颜面有失。至于往后……”
左耀卿顿了顿:“你可愿与我长居江州?”
花颜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事,却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一件。
“你想在人界长居?”花颜蹙了蹙眉,犹豫道:“这里灵气不足,鱼龙混杂,并不适宜修者。”
他说在哪里除祟都一样,可人界妖邪虽多,大多没什么本事出来祸害一方,只是寻常凡人太过孱弱胆小罢了。左耀卿待在这里实在没什么意义,平日连剑都用不上,也寻不到许多天材地宝,谈何修炼进阶。
“可我欢喜那里。”左耀卿却携了她的手,缓缓道:“江州初见,心之所向。”
那里,会是他们的家。
花颜望着她与他紧握的双手,咬着唇,再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语。
所以他的意思是,他要离开左家,在人界避世隐居,然后与她终老此生?
如果不是她听错了,那就一定是左耀卿疯了。
这些年来,他们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四处游历,修仙界便渐渐没了关乎左二公子的各种惊艳传闻。之前有人说他是天纵奇才,如今又有人说,许久未见他参与大比,更不见他征讨魔族,若是真英杰何必藏着掖着,甚至于彻底销声匿迹?
花颜想,或许她早已害苦了他,只是他浑然不觉罢了。
年岁未满五十的金丹后期修者,花颜此生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。可左耀卿偏就做到了。但凡他有一分一毫的野心,以左昭恒的天赋和谋略未必争得过他,扬名天下指日可待。
霎时,一丝隐晦的想法开始如藤蔓般疯长,牢牢缠住了花颜的心——倘若左昭恒没了,左家自然只能由左耀卿掌控。这样,她既报了仇,也不算害他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……
平静的日子悄然流逝着,之后数十年,修仙界动荡不断,各类轰动一时的消息层出不穷。
第五十年,左家大公子左昭恒同妙音门大小姐乔伊水喜结连理,大典之盛况,千年罕见。
第六十年,万剑山少主暨横在征讨魔族之时不幸被俘,关押于魔域地牢,剑尊数次冒险营救皆无果。
第七十年,凌霄宗云绮于宗门大会夺魁,一战成名。因其才貌双绝,上门求亲者络绎,却始终不见谁能赢得佳人芳心。
第八十年,南山道人再度出山,轰动一时。
……
于是自那一年起,左耀卿便带着花颜暂离了人界,开始追寻南山道人的行踪。
北至幽都,南至苍梧,东至大荒。他们奔波劳苦许久,又花费了数十载光阴,才终于在极西北的太一山得见此人。
也就在这一年,左耀卿突破了金丹期最后的大关。
他当真言出必行,未及两百年便到达了元婴期境界,此等修炼速度足以教修仙界大半修者无地自容、羞愧欲死。
不过,许是之前的历练太过平顺,左耀卿这次渡劫险之又险——
太一山是归隐之山,向来不通外界,山上凶兽甚多。对此,花颜根本难以应付,只能靠左耀卿一人提着剑闯出一条血路来。中途,在与一修为颇高的妖兽拼杀之时,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进阶了,还引来了雷劫。
花颜从没见过那样可怖的雷劫。
左耀卿伤重,那妖兽原想乘机取他二人性命,却见远处天边雷声乍响,遮天蔽日的雷云骤然显现。它抬头只瞧了一眼,便立刻呜咽着落荒而逃。
“这根本不是元婴期修者渡得过的,是我杀孽太重了……”
左耀卿拼着最后的气力,仰头苦笑道:“看来,到底是要辜负你的情意了……我躲不过这一劫了。阿颜,你……”
“给我闭嘴!”花颜吼他:“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教我先逃?若非你一意孤行来此……”
话语未尽,一道惊雷突然凌空斩下。
左耀卿连抬手抵御都来不及,千钧一发之际,他干脆弃了手中长剑,只下意识翻坐起将花颜牢牢护在身下。
男人闷哼一声,浑身瘫软似的压倒在她身前。左耀卿遮住了她的视线,眼前一片模糊,可她却能清晰感受到襟前的濡湿。
“左耀卿!”
挣开他的怀抱,满目皆是血色。她的衣裙几乎快被他的血染红,花颜颤着手压住伤处,拼命催动着微薄的灵力替他疗伤,可是根本没有用。左耀卿不停呕出大团鲜血,腕间的脉搏也越来越弱。
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记你一辈子吗?你做梦!”花颜哑声道: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……只有活着,才能让我永远记着你……我只要你活着。”
“……阿颜,你又哭了。”左耀卿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,扯出一抹笑,眸光涣散着呢喃道:“这回,总该是真心了罢……”
左耀卿浑浑噩噩的,仿佛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。
半梦半醒间,他望见花颜坐在莲湖边对他笑,看见下山前兄长期许的目光,回想起儿时父亲手把手教他练剑,还有早逝的母亲唱着歌谣哄他入睡的画面。
记忆中,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,而他也不再是年幼的孩童。可左耀卿却跪倒在她面前,伏在她的膝上忍不住落泪。
他哽咽着,同她说起了这些年的所有真心。说父亲对他的忽视,说兄长与他的离心,说他为了修炼付出的艰辛努力。
还有花颜。
“除了您,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,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人取代她。”左耀卿坚定道。
母亲柔柔地问:“那她爱你吗?”
左耀卿心中钝痛,摇了摇头:“或许还算不上爱,但我知道,她心里一定是有我的。”
“你从前总说,唯有求道可渡此生。”母亲抚上他的额发,轻叹道:“子照,或许她,便是你的道。”

(十三)

左耀卿睁开眼,天光大亮。
他勉强坐起身,恍惚间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人世,直到他见到了屋中的另一人。
“你这一觉,睡得可够久啊。”
嗓音嘶哑,语调奇异。半晌,那人微微转过身——原是个身形佝偻,面容可怖的老头。他脸上,正中央,一道从左眼蔓延到右边唇角的疤痕狰狞醒目,瞧着实在不像个善人。
“南山,道人?”左耀卿犹疑道。
闻言,老头哼唧着笑了。那笑拧动了他脸上长长的疤痕,直让人看了瘆得慌,没有半分仙风道骨。
“年轻人,倒有几分眼力。难怪能干出此等残暴不仁之事。”南山行至他床边,逼问道:“不知者无罪,可你明知道太一山上皆非凶兽,还是犯下了这般罪行。活戮数十只千年修为的灵兽,真是万死难辞其咎!”
左耀卿抿唇不语。
“老夫原不该救你,该将你的尸首扔去山涧受秃鹫啃食才是正经,奈何有人受你蒙骗,又肯为你舍命……”
“晚辈自知罪孽深重。”左耀卿翻身下榻,半跪在地恳切道:“只求道长告知,那位与我同行的姑娘现下何处?”
“怎么,难道你以为老夫不知你二人是道侣?小子,你还太嫩了!”南山一边嘲讽他的自作聪明,一边冷淡回道:“你跪错了人。十三道雷劫,她替你受了余下十二道,区区筑基九阶,如此自不量力,早就死了!”
此言一出,屋内霎时一片死寂。
男人微垂着头,看不清面上的神情。南山道人打定了主意教他死心,继续道:“也是难得。老夫活了这么些年,以命抵命的蠢事见过不少,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惨烈下场的。她替你挡劫,尸骨无存,这债,你便是还上一万年也还不清了。”
尸骨无存……
呵。
左耀卿静静听着,半晌,突然低笑出声。骤闻道侣丧命竟是这般反应,南山大怒,只当他已狠心无情至此,却听男人缓缓道:“道长,你不必再说,我知晓她还活着。”
闻言,南山怔住了。干枯褶皱的脸上,一双浑浊的眼晦暗不明,那道横跨半面的狰狞疤痕似乎也在起伏蠕动着。
不过还好,只是片刻,他就恢复了平静。
“小子,你昏头了。老夫凭何欺瞒于你?”
左耀卿抬起头,毫不畏惧地正视他,反问道:“道长自诩妙手仁心,却千年不曾出山。如今好不容易显出踪迹,又宁可偏安一隅而拒见远来求医之人,缘何?”
“老夫出山与否,与尔竖子何干!”南山冷哼道:“她灵力低微,自然不敢独闯此处;便是无心闯了,山上灵兽也只会阻她,不会伤人。想来这姑娘定是受你蒙骗,只当太一山上凶兽横行才任你杀到这里来。如此也算诚心求医?”
左耀卿不再同他争论,闭眸调息了片刻,翻掌运气。南山也不惧他,冷眼旁观,却见他突然召出了本命剑,不知作何用处。
往日那光芒锋锐的剑身此刻只笼着一层淡淡莹光,缥缈虚幻,寒气微薄,显然灵力有损。但在左耀卿的驱使下,这柄剑颤动片刻,依旧如流星赶月般飞出了房门。
“我这剑,另有一主。”
听到这句话,南山果然大惊:“你还真是昏了头了……剑无二主,这样的祖宗规矩都能罔顾,亏你还是个修仙之人!也不怕哪日为她所杀,死在自己剑下!”
男人唇色苍白,透支灵力几乎要令他站立不住:“剑灵无虞,剑主便在。道长,你我这般不过是空耗时辰罢了,不若开门见山些,全了你我所愿。”
“开门见山?”南山语气阴沉:“你这是要与老夫谈条件了?”
左耀卿拱手揖道:“岂敢。”
南山看他状似谦卑却没半点诚意,正要出言嘲讽,只见左耀卿凝住眸光望向他,淡淡道:“道长知晓晚辈所求,晚辈恰也知晓道长所求,若皆应允,岂非两全其美?”
南山的脸色变了。
半晌,他才一字一句道:“小子狂妄。老夫所求,你也敢应下?”
闻言,左耀卿遮袖微咳了两声,轻笑道:“您救我,难道不是为此?千余年销声匿迹不曾出山,除了应劫,晚辈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,可知您寿数将近却进阶无望。恕晚辈直言,于您,现今唯有一途可扭转乾坤……”
说到这儿,他眼底精光乍现——
“九转还魂丹。”
话音刚落,周遭霎时狂风大作,乌云滚滚。
南山道人死死盯着他,两人目光相接,分毫不让。突然,南山垂下头笑了。不是闷笑也不是朗笑,那声音尖利刺耳,像是来自阴间的恶鬼,令人发怵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自古,英雄出少年。老夫果真是一把朽木了,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”
南山阴恻恻道:“没错,就是九转还魂丹。普天之下,除了修仙世家尚有此丹,其余几大门派即便有,也绝不可能外传。”
左耀卿道:“可惜,那丹药至关重要,素来由长老院掌管,唯有家主有权取用。”
南山大笑:“你还和我兜圈子?老夫早就听闻,令慈乃是药王谷前任谷主座下唯一女弟子。那位得道飞升前留下的宝物数不胜数,传言其中便有三颗‘九转还魂丹’。令慈未嫁时虽修为不高,却极受老谷主喜爱,想来手中定有此物。”
“左家公子,只要你能拿出九转还魂丹,那姑娘的灵根自会完好。”
“老夫愿立心魔誓,以全此约。”
南山目光灼热地盯着左耀卿。自药王谷的卞郁宗主飞升后,修仙届已千余年不曾有人再得圆满,此时此刻,他几乎都能想象出自己得道飞升时的盛况。
那姑娘的性命还捏在他手中,他不怕这小子不肯应下。
左耀卿没有说话,他偏头望向窗外混沌的天色,长久不语。此刻,晦暗不明的光映在他的身上,几乎将他的影子遮蔽。而那些肮脏的黑色则疯狂拉扯着他,妄想将他吞噬。
屋内站着的老人不知活了多少年岁,几乎已经不能算“人”了。作为修者,他早已忘却本心,同这世间大多庸人一样恐惧死亡。这样的修者,已经彻底失去了修道的资格,即便他再修炼十万年,也不可能得证大道。
长生,从来都是有代价的。
他眼底的疯狂和贪婪已经告诉了左耀卿答案。

(十四)

花颜醒时,正值黄昏。
耳边似乎有飒飒风鸣之声,原来是左耀卿的剑护在她床边。
明明昏睡多时,身上却没有半分不适,反倒较从前进益不少。她垂睫默默在床畔坐了半晌,披好衣服,推开房门。一幅壮丽美景尽入眼帘。
太一山巅霞光万丈,白衣男子负手崖前,长身玉立。晚霞双处似闻雁,他站在那儿,像站在天地相接处,无惧无畏,漫天云霞绚丽都不过是陪衬。
花颜看得痴了,一步步走近他,终于停在他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角。
“左耀卿。”花颜埋首在他肩颈处,缠住他的腰,哽咽道:“多谢你。”
左耀卿缓缓转过身,只紧紧回抱住她。长久,他轻声道:“阿颜,随我回家罢。”
他与她相识至今,百余年光阴,终于得了她的真心。都说这世间男子多薄幸,可他想,这辈子,他再也不会用这样漫长的光阴、这样热烈的情意去爱慕一个女子了。
她就是他全部的爱意所在。
在太一山又停留半月后,花颜和左耀卿终于结束了漫无目的的游历日子,离开人界。
走时,南山道人满面和蔼嘱托了花颜许多事,她都一一应下。花颜很感激这位老道士,毕竟救了他们一命,又替她修补了灵根。左耀卿却只冷眼看着,一言不发。
巧的是,南山道人也不怎么待见他,几乎不同他交谈。花颜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道长为何偏对你这般?我受伤昏睡了一月,你们之间是不是……”
左耀卿抬手揉了揉她的发,眉眼含笑,打断道:“秘密。”
花颜哼了一声,佯装生气:“好哇,如今你倒有不少秘密了,等回了左家那还了得!若你父兄不喜我,你是不是也要编个‘秘密’出来另娶旁人了?”
“放心,我已去信给兄长,他必会助我。”左耀卿眨了眨眼,玩笑道:“若真走投无路,大不了咱们回江州去。那里山水俊秀,人杰地灵,咱们就在那里住下,生十个八个孩子,到时他们再不同意也没法子了……”
“说什么胡话!”花颜捶了他一下,羞恼道:“你才生十个八个呢!当我是猪啊!”
闻言,左耀卿“啊”了一声,似乎有些遗憾:“不生那么多也成,那就给我生个女儿罢。”
末了,他又补了句:“像你一样的女儿。”
一样嫣红的眸子,一样娇俏的性子,我定将这世间所有瑰宝都捧到她面前。
花颜愣了一瞬,偏过头,避开他眸光中的灼热与期待:“为何想要女儿?你们世家最重传承,若是膝下无子,二公子你可怎么向左家先祖交代?”
“管那些作甚。”左耀卿半搂着她,毫不在意:“如今在大长老他们眼中,我不过是个被美色所惑、自废前程的叛逆之徒。这种担子当然要落在我大哥头上。再者,大嫂已有了身孕,咱们只管过咱们的逍遥日子去。”
听到这句,花颜没接他的话,她猛地抬起头,急切追问道:“你是说乔……你嫂嫂,她有孕了?”
左耀卿见她如此惊诧,恍然道:“是了!我还未同你提起过。等咱们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孩子出世,我也要做叔父了。”
花颜暗暗咬着牙,袖袍下的素手指尖颤动,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乔伊水……她怎么敢……
苍天无眼,竟给了这样一个毒妇为人母的资格!他们犯下的罪孽未赎,如今却能大权在握,琴瑟和鸣,这是什么道理?
花颜多想就此离开,不再回左家,同所爱之人浪迹天涯。可望着前方远路,她还是下定了决心。
左耀卿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,花颜勉强压下心中所有暗涌,勾唇浅笑道:“如此这般,等见了面,我自然要贺喜她了。”
闻言,左耀卿摇了摇头,轻叹道:“她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。依我看,你俩的脾性不会相投,还是少见为妙。当着众人的面,你敬她三分便罢。”
敬她?花颜暗暗冷笑。
放心,她不但不会敬她,还要向她讨回从前的命债。
三日后,左耀卿与花颜终于行至万仙山下。
修仙之人都偏爱寻些孤绝冷僻的高山之巅开宗立派,左家先祖则不然。正所谓“万壑有声伴天籁,千峰无语立斜阳”,此地位于中原以北,幽都以南,风光旖旎,四季如春。
花颜感受着周遭充沛的灵气,不禁赞叹道:“这样的好地方,便是个寻常凡人住下,恐怕也能多得十年寿数。”
难怪他们修仙世家英才辈出,住在这里,修习什么不是事半功倍?
“你既能察觉此处灵气漫溢,想来灵根的确恢复了。”左耀卿先是欣喜,而后解释道:“此处可是条龙脉。”
闻言,花颜环顾一圈,挑眉轻嗤道:“你家还真信这些,难不成是从人界帝王那里学来的?修仙者应当专注自身,什么堪舆风水、五行八卦,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。”
几大门派中,抛却与修仙世家的恩怨,她最厌星机阁那些神神叨叨的胆小之辈。笃信占卜,一心避劫,什么可笑做派。在花颜看来,吉凶绝非天定,人定胜天。
“我也不信,不过此处确有奇异。”左耀卿知她心思,便笑着指给她看:“喏,旁边那座长留山便是我从前修炼的地方。都道‘一山有四季,十里不同天’,相邻的两座山竟也迥然不同。那里没有半分春意,山上的雪终年不化,简直像西北极寒之地。”
听着这些话,花颜不由记起了些旧事,正欲追问,却听见远处隐隐的破空之声。
“他们来了。”左耀卿眉目一敛,负手遥望。
无论如何,他如今仍是左二公子,世家重礼,礼不可废。宗门得了消息,定会派人下山接迎他。
只是,他怎么也没想到,兄长会亲自前来。
自远处天边,左昭恒御剑踏空而下,快步走到左耀卿面前。他的神情依旧淡漠如昔,相较从前,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凌然气度。
不过,这一切只是表象罢了。左耀卿在近前瞧得分明,一向不动如山的兄长,此刻眼中隐有泪光。
百年未见,久别重逢,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却又都默然不语。左耀卿长久地凝视兄长,左昭恒也在细细打量着幼弟。
若换作凡人的说法,离家游历前,左耀卿尚是个未经世事的弱冠少年,可如今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。
他从前并不爱着浅色,因嫌舞刀弄枪时多有不便,眼下却穿了一袭月白衣衫,玉冠束发,长剑并未在手,真真似位自人界而来闲云野鹤般的年轻公子。戾气尽隐,只余温润和煦。
这样的变化,缘何,左昭恒心中自有计较。
他已阅过了弟弟寄回的信笺,有些事情,父亲和师长容不下,他却不甚在意。来时的路上他还曾想,不论那女子容貌如何家世如何,以耀卿的身份总归都是配得上的,只要他们真心爱慕、两情相悦便好。
他旋即向左耀卿身后望去,难得有些好奇,想见一见那个传闻中“靠合欢宗媚术拐跑世家小公子”的不良女修。
花颜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目光的投向,勾唇一笑,大大方方地抬头。然而,目光相接的一瞬,左昭恒却如遭雷劈。
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,顷刻间面色惨白。
刚巧,其余下山接迎的宗门子弟已经跟到了近前,正与左耀卿行礼寒暄。因而左耀卿并未及时发现这边的变故。
气氛愈加诡异,花颜却毫不意外左昭恒的反应,依旧十分坦然地立在那儿。
嫣红的眸,瓷白的脸,流仙裙上绣着朵朵娇艳的海棠,栩栩如生。美人未施粉黛,如此素雅底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只余媚意。花气袭人,引得一些年纪较轻的弟子不住偷看,面色微红。
左昭恒也在看她,尤其凝在她的眸子上,长久地移不开目光。
花颜也不开口说话,她一直在等,等左耀卿转过头来注意到这边的景象——
“耀卿……”她立刻换了副神情,怯怯地躲到他身后。
左耀卿皱着眉看向兄长,回握住她沁凉的小手,轻咳了一声。左昭恒如大梦初醒般,这才终于回过神来。
只是,他既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果断移开目光,反而朝着花颜大步走去,气势迫人。
左耀卿万万没想到兄长会如此失态。他直觉不对,一边坚信兄长不会轻易为美色所迷,一边又担心他会伤害花颜。
“大哥!阿颜她……”
左耀卿赶忙挡在花颜身前,左昭恒看也不看他,灵力自袖袍间掠出,紧紧缚住了他。
没料到兄长当真会出手对付自己,左耀卿不慎中了招,根本动弹不得。他急切道:“大哥,别伤她!阿颜是个好姑娘,她还救了我的命!”
缚住他的灵器名曰“定绫索”,是左昭恒的护身法宝。这物专用来对付高阶修者,不仅可以限制行动,还能吞噬灵力。左耀卿虽没感到灵力流失,一时半会却也挣脱不得。
危险步步逼近,花颜却根本不退。
左昭恒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,他沉着脸,一字一句地质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”
她不答,只浅浅笑看他。
眼见一片光幕霎时笼罩在花颜身上,左耀卿彻底恼了,咬牙催动本命剑。剑随心动,顷刻便显现在花颜面前,其中蕴含的灵力外放,光幕渐生裂痕,最终化作无数飘散碎尽的亮光。
趁着左昭恒侧身闪避的间隙,花颜一把握住剑柄,毫不犹豫,凌空斩下。
千钧一发之际,一阵隔空琴音铮然而响。
琴音如刃般飞掠而过,花颜面颊微凉,赶忙收剑回撤。恰在此时,左耀卿也挣开了定绫索的束缚,接住花颜后顺势一掌劈出。
左耀卿环着她稳稳落地,焦急问道:“阿颜,你怎么样?”
温热的怀抱就在身侧,花颜冷静下来。她抬手一抹面颊,只见指尖一片鲜红。
“耀卿!你放肆!”
刺耳的破空声传来,一紫衣女子拧着秀眉,正站在左昭恒身侧怒斥他们:“你大哥日夜悬心你的安危,又亲自下山迎你回家,你便是这般待他的?”
左耀卿见了此人,面上冷色稍敛:“我并非有意,只是想护阿颜无虞。”
紫衣女子听他所说,愣了一瞬,又瞥了眼他怀中的花颜,冷笑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是因为这个妖女。耀卿,我看你当真被迷昏了头,还敢将她领回来,也不怕脏了左家的门楣!”
左耀卿的剑在花颜手中嗡鸣,昭示着主人心中的怒火,可花颜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。
她的脸并非为寻常兵器所伤,方才那声琴音还有左耀卿的态度都给出了答案。这女子,便是那妙音门掌门之女,左家大公子之妻,乔伊水。
她着了一袭轻纱紫衣,飘逸灵动,可稍稍细看便能发现她隆起的小腹,约莫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。
“你为了这妖女一走了之,躲去了人界,可知修仙界中是如何传言的?”
乔伊水似乎积怨已久,愤恨道:“他们都说当年的‘左氏双杰’不过是个笑话!暨横少主为魔人所俘尚且宁死不屈,你堂堂世家公子!居然轻易为妖女蛊惑,违背正道……
“伊水!”左昭恒斥道。
乔伊水转身,含泪道:“你不让我说,我偏要说!我要让他知道,他的兄长这些年为了他的名声,为了左家能够在正道立足,连性命都不顾了!你在正气盟中与魔族拼杀,出生入死,而他呢?他只知道和女人……”
“这些都因我而起,与他何干?”
乔伊水的话语被打断。花颜站起身,毫不畏惧地直视她:“我们合欢宗虽功法诡秘,不在正气盟中,却从不逞凶行恶,何来的‘违背正道’?况且,我与耀卿已然结为道侣,什么蛊惑什么媚术,只是两情相悦罢了!”
“他既是你们左家的人,你们不信他,反倒偏听流言污蔑他,这是什么道理?”
花颜甩开左耀卿的阻拦,掷地有声道:“你不分青红皂白,只一味护着你夫君,那怎么不去问问他,究竟是谁无礼在先?”
一席话,说得众人鸦雀无声。其余弟子虽离得稍远,却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还以为二公子同这女子不过是场露水情缘,居然已经结了契?若是教家主知晓了,定然不会轻饶了他们。这回,二公子可算是惹了场弥天大祸啊。
乔伊水下意识望向身侧,左昭恒没有帮她说话,只沉沉地望向花颜。那目光里有惊疑,有探究,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化不开的哀痛——
像是在透过她,看另一个人。
可是,她怎么会是她呢?
方才的光幕并非为了伤人,而是一种探查术。任何伪装甚至是夺舍,都会在此术法之下无所遁形。
她没有异状,说明她只是她,是他弟弟深爱的“花颜”。
“大哥,我想拜见父亲。”左耀卿低低出声道:“我在回来的路上方才得知,父亲他……终归是我的错,我想当面向他请罪。”
半晌,左昭恒也叹了口气:“耀卿,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。你不图名利,想去人界历练求道,这是好事;你有了爱慕之人,想同她共度余生,这也是好事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弃离宗门,欺瞒父亲与诸位长老。”
“继任大典一直未办,也是为了你。父亲盼着再见你一面,如今总算能如愿了。”
说罢,他复又看向花颜,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。
“你若还肯认我这个大哥,还肯听我的劝,便将她留在山下罢。且随我先去拜见父亲,再接她回宗门就是。”

0

精彩评论